宋清歡拉着流月沉星逛了許久方才盡興,一趟下來,手中已多了不少可愛的小玩意兒。
沈初寒看慕白一眼,示意他上前。
慕白會意,上前笑吟吟接過幾人手中的東西。
宋清歡便也不推辭,將東西遞給他,道了謝。這時,街上突然一陣騷動,所有人流都往一個地方跑去。
宋清歡不知發生了什麼,隨手拉過一旁的一個小商販問,「發生什麼事了?」
那小販收回興致勃勃的目光,看宋清歡一眼,「姑娘是外地人吧?放天燈馬上就要開始了,大家都趕着去看呢!」
宋清歡一愣,方才還在想怎麼在天上都沒看到天燈的影子,原來竟是統一時段放。
「在哪裏放呢?」
「就在前頭,靠近碼頭的地方有很大一塊空地,就是專門放天燈的地方。姑娘快去吧,去得遲了,天燈可就都被人搶光了。」小販熱心道。
宋清歡玩興正濃,聞言轉頭看一眼沈初寒,「我們過去看看吧?」
「好。」沈初寒溫聲應了。
幾人便隨着人流往放天燈的地方走去。
無憂鎮其實不大,沒走多遠,便出了福祥街。經過那塊刻着「無憂鎮」三個字的石碑,壯闊的瀾江便出現在眼前。
月光皎潔,燈火通明,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流光璀璨,浮光躍金。兩岸光影重重,一江秋水蜿蜒前行。明明四周人聲鼎沸,江水滔滔,卻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祥和和靜謐。
宋清歡看呆了一瞬。
這樣的流影,這樣的浮光,她不是沒有見過。
每每宮宴,宮中萬盞燈火,凝霧湖中有這樣的光影浮動。可帶給人的震撼,卻遠不及眼前的美景。
人造之景,終究抵不過自然之美。
「小姐,天燈在那邊。」耳邊傳來流月雀躍的聲音,手指往不遠處一指。
宋清歡順着瞧去,只見碼頭左側果然有一塊很大的空地,熙熙攘攘擠滿了人。空地四周擺着許多攤子,攤子上都是製作好的天燈,並成套的文房四寶,有衙差在維持秩序。
很快,在衙差的指揮下,擠擠攘攘的人群開始自動排成了一行,不推不搡,頗有秩序。原來這些天燈都是官府找人製作好,免費發放給百姓的。
對這些百姓來說,放天燈更多的是一種祈福,而非玩樂,他們心中懷着對自然,對上蒼的敬畏,所以都極其遵守規矩。
沈初寒看着很快排成一條長龍的人群,皺了皺眉頭,招手喚來慕白耳語了幾句。
慕白應了,很快隱入人群之中。
宋清歡看着那長長的隊伍,暗自咂舌。但來都來了,也只能排着了。剛要轉頭去尋沈初寒同他說話,卻被一個急急忙忙跑來的人撞了一下,眉頭一皺,下意識地揉了揉被撞到的手臂。
沈初寒一回頭,便正好瞧見了這一幕,臉色一沉,大步走到她身旁,伸手攥住她的胳膊,輕輕一拉,拉出了人群之外。
「我……我還要去排隊呢。」宋清歡眨了眨眼看向她。
沈初寒笑笑,眸色溫潤,「在這等着吧,慕寒去取了。」
宋清歡疑惑地「誒」了一聲,剛要再問,卻見沈初寒微低了頭,專注地望着她,「阿綰想寫什麼?」
「寫什麼?」宋清歡一愣,意識到他是在問自己想在天燈上寫什麼願望,眸色一斂,陷入沉思。
沈初寒倒也不催,只淺笑地望着她。
宋清歡立在人群之外,面前站着沈初寒,流月和沉星不想上來打擾她們,只在不遠處靜靜看着。
明明四周仍是一片喧譁,可宋清歡突然覺得耳邊靜了下來,靜到能聽到她和沈初寒跳動的心跳聲。
許是經歷了一世太多的喜悲,她覺得自己好像對所有一切都看淡了去,甚至包括對沈初寒曾經濃烈的情感。
她還愛着他,卻覺得內心已老,似乎失了前世愛得瘋狂熾烈的勇氣。
可此刻這般相對而立,卻忽然覺得,這一世的愛,沒有前世那般濃烈而炙熱又如何,平平淡淡又何嘗不好呢?
若是可以同沈初寒一直這樣歲月靜好,她甚至願減壽十年。
正想得入神,遠處似傳來慕白的呼聲。驀然回神,轉頭望去,見慕白手中拿着五六個摺疊好的天燈,正在同流月和沉星說這話。
很快,三人朝他們走來。
「公子,拿到了。」
宋清歡斂下心底胡亂的思緒,朝慕白笑着道了謝,同他們一道將摺疊好的天燈撐開。
等到所有天燈都撐開了,流月也跑去借了套筆墨過來。蘸了蘸墨,將毛筆遞給宋清歡。
宋清歡想了想,提筆在天燈上寫了兩行字,又將筆遞給沈初寒。
沈初寒也提筆刷刷刷寫了一行字。
很快,眾人的願望都寫好了。
慕白從懷中掏出火摺子,從底部將沾有煤油的粗佈點燃,燃燒了片刻,天燈漸漸膨脹起來,宋清歡站在江邊,將手一放,天燈便冉冉飛上了天空。
四周升空的天燈漸漸多了起來,越飛越高,照亮了整個夜空,仿若璀璨的群星,連皎潔明月都失了光輝。
宋清歡立在江邊,感受着夜風夾雜着水汽而來,抬頭仰望自己的那盞天燈。流光璀璨,照見天燈壁上一行小字: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周圍又有一個天燈搖曳而上,正是沈初寒的。
然而,燈內火光耀目,天燈壁上四面皆是空白,未書一字。
兩盞天燈越升越高,搖搖曳曳飄向遠方,最終消失在視線之中。
沈初寒抬頭仰望化作星辰的兩盞天燈,眼眸微動。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阿綰的願望,竟當真同自己有關!不由心中狂喜。至於他的天燈,他素來狂妄,自然不信這等祈福之說,所以才一片空白,隻字未寫。
天也好,命也罷,只要他想,便是逆天改命又有何懼?
放完天燈,宋清歡仍是意猶未盡。
她穿越前是個孤兒,從未享受過真正的童年,上一世又久居深宮,甚少有玩得這般盡興之時,見周邊又有不少人在江邊放起了河燈,頓時又來了興致。
轉頭去尋沈初寒。
卻見他落在自己身後,燈火闌珊處,他精緻面容隱藏在明滅的光影下,看不真切。身旁站着慕白,似乎在同他說些什麼。
她一愣,心頭升起一股異樣感。
皺了皺眉頭,抬步朝沈初寒走去。
快走到沈初寒跟前,頓時覺出了不對勁。只見他眉頭緊鎖,臉色鐵青,一手撐住腹部,似乎有些難受的模樣。
而身旁的慕白,更是一臉急色,滿目凝重,正在同沈初寒低低說着什麼。
尚未完全走近,沈初寒便察覺了她的到來,抬目一瞧,墨瞳中幽深似海,很快露出一抹笑意,鬆開撐在腹部的手,溫柔地看向宋清歡,「阿綰怎麼過來了?」
「你沒事吧?」宋清歡又走近些,心中着急,也顧不上避嫌,伸手撫上了他的額頭。
觸手並沒有滾燙,只是正常的體溫。
沒有發熱——
宋清歡稍稍鬆了口氣。
沈初寒笑笑,面色似恢復如常,隻眼底落一片幽深剪影,「我沒事,我見阿綰方才在瞧人家放河燈,可是自己也想放了?」
宋清歡現在哪裏還顧得上河燈不河燈的事?凝視着他的雙眼道,「你老實跟我說,當真沒什麼事嗎?」
沈初寒眸光微轉,深瞳間似有水色迷濛,唇角依舊帶着那抹和煦的笑意。
「當然了,我何時騙過阿綰。」他輕輕道。說罷,微微一頓,似緩了口氣,「阿綰,我陪你去放河燈吧。」
宋清歡腳步未動,仍是狐疑地覷着他。
他體溫正常,面色也恢復紅潤,的確是瞧不出什麼異常。可是,她的第六感卻仍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慕白突然開了口,「殿下,公子只是有些累了,您不必擔心。」
沈初寒清冷的目光朝他一刺,臉色有些不大好,似乎對慕白的突然插話很是不滿。
宋清歡蹙了眉頭。
累了?難道當真是這些日子日夜兼程,導致沒休息好?
這麼一想,心中頓時生了幾分心疼。順着慕白的話頭道,「我也累了,我們先回去歇着吧,明日還要早起趕路呢。」
「放完河燈再回去吧,過後還有煙火呢?」沈初寒伸手將被宋清歡風吹亂的鬢髮挽至耳後,語聲溫潤。
宋清歡搖頭,「煙火我在宮裏看得夠多了,走吧,回去了。」說着,怕沈初寒不信,以手掩面打了個淺淺呵欠。
見宋清歡心意已決,沈初寒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低低應下。
宋清歡便叫了流月和沉星過來,一行人沿着原路往悅來客棧去。
到了客棧,互相道過別,便進了各自的房間。
流月和沉星伺候着宋清歡梳洗好,便關上房門退了出去。宋清歡吹熄燭火上了榻。
窗外月光皎潔,星子斑斕,遠處仍是熱鬧繁華,流光盈盈,一年一度的天燈節尚未謝幕,偶爾還有點亮的天燈搖搖晃晃升上天空。
一派歡樂祥和的氣氛。
宋清歡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瞪大眼睛望着頭頂的素白紗帳發呆。
腦海中不斷浮現出沈初寒方才那一瞬間鐵青的臉色,雖只短暫的一瞥,卻足夠讓她不安起來。
那當真只是累的表現麼?
沈初寒不是普通人。他從小便生活在勾心鬥角的環境裏,稍一不留神就可能喪命,絕不可能如此虛弱。再者,他學武之時更是經歷了諸多殘酷訓練,身體素質早已異於常人。便是真的一路趕過來,也不至於這般疲累才是。
所以,慕白方才那藉口,她着實有幾分不信。
想了想,終究是放心不下,猶豫片刻,還是掀開了被褥,披着外衫下了榻。草草穿好衣服,她拉開房門。
沈初寒的房間沒有安排在她隔壁,而是在最里的那間房。
宋清歡四下一望,見沒有旁人從房中出來,便將房門輕輕合上,輕手輕腳走到了沈初寒房前。
她凝神聽了一會,似乎沒有聽到什麼動靜,深吸一口氣,舉手扣了扣房門。
房間裏沒有動靜。
她蹙了蹙眉尖,又扣了扣。
這次,房間裏終於傳來了沈初寒的聲音,清冷涼薄依舊,「誰?」
「是我。」宋清歡應了,語帶憂色。
「阿綰,這麼晚了,有事嗎?」沈初寒問,語聲有幾分沉悶。
「我……我來看看你……」宋清歡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已經睡下了,阿綰也快回去睡吧。」裏頭傳來沈初寒依舊溫雅的聲音。
宋清歡卻愈發皺了眉頭。
沈初寒今日的表現實在太過反常,若換了平日,自己深夜來敲門,他必然毫不猶豫就來開門才是。
這麼一想,心底越發存了疑,手攥了攥,又舉了起來,猶豫片刻剛待再敲,門卻被人「吱呀」一聲從里拉開。
沈初寒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
他只着一襲素白裏衣,微眯了眼眸,似有幾分睡眼惺忪。「阿綰……」他沉沉喚了一句。
宋清歡一怔,「你……你當真睡下了?」
沈初寒失笑,伸手揉了揉宋清歡的發,「不然呢,我騙你做什麼?阿綰這麼晚過來找我有事?」
宋清歡搖搖頭,「沒什麼……我是怕你有什麼事不告訴我,所以過來看看。」
「放心吧阿綰,我能有什麼事?」沈初寒淺笑着寬慰。
見他神情如常,宋清歡這才放了心,點頭「嗯」一聲,「那你快睡吧,晚安。」說着,轉身欲走,忽又想起什麼,腳步一頓。
她背對着沈初寒頓了一瞬,深吸一口氣,轉身又看向沈初寒,眸中熠熠生光。沈初寒尚未回神,便覺臉頰有一個涼軟的東西觸了上來。
他瞳孔一張,意識到宋清歡竟主動吻了他!
只是,宋清歡的唇很快離開了他的頰畔,不好意思地垂了頭,低低道一聲「晚安」,轉身匆匆離開,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目送着宋清歡的身影進了房間,沈初寒嘴角的笑意忽的凝滯。猛地關了門,背抵着門扇,額上豆大的汗珠瞬間冒了出來,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
下一刻,他高大的身影猛然倒地!
「公子!」
黑暗中衝出兩條人影,旋風一般到了沈初寒身前。
正是慕白,和一臉凝重的玄影。
沈初寒被兩人扶起,艱難地將其攙扶到了榻上。
他的意識還很清明,身體卻已不受自己控制。體裏那種萬箭穿心的噬骨痛意源源不斷傳來。
前一刻,身體還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熱得快要爆炸。下一刻,卻似突然被扔入了千年寒潭之中,冷得刺骨。這種寒熱交迫的感覺,就像體內有兩股強大的內力,不斷將他的身體往反方向撕扯。
方才被他強行用內力壓下去的痛意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來,身體的每一處都泛着難以忍受的疼痛。
那種感覺,似有無數細針扎入每一處肌膚,又像有無數隻螞蟻在噬咬着血肉。
身下的錦被已被他身上的汗水完全浸濕,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這時,窗外忽然傳來「砰砰砰」的巨大聲響,有耀眼的光芒在窗外亮起,一瞬間照得天地間亮如白晝。
原來已到放煙火的時候了。
絢爛的煙火在天邊接二連三的綻放,沈初寒身上的痛意在這一瞬間達到頂峰。
「啊!」
他猛地低吼一聲,抓住身下錦被的手忽的一用力,只聽見一聲巨大的錦帛撕裂聲,大半錦被頃刻間碎成碎片,漫天飛舞。
「砰」又是一聲煙花上天的聲音傳來,將沈初寒的吼聲和其他所有異動都蓋了下去。
錐心的痛意再度襲來,沈初寒腦中猛地一空,竟是眼前一黑,從榻上栽倒在地。
「公子!」
慕白和玄影大駭,低呼一聲,飛快上前將沈初寒扶了起來,再次將他攙扶到了榻上。
手觸到沈初寒的肌膚,只覺灼燙得嚇人。
兩人對視一眼,將沈初寒扶着坐起,然後一前一後,掌心對準沈初寒的掌心和後背,催動內力,輸入沈初寒的體內。
以前公子犯病時,他們二人曾試着朝公子體內輸送內力,試圖緩解痛意,竟果然收到了效果。只是,此舉對內力的消耗極大,試了兩次,便被公子嚴令禁止了。
然而觀沈初寒現在的神情,竟似比前幾次時發病還要嚴重,這才顧不了那麼多,再次出手。
然而——
本來綿長渾厚的內力一進入沈初寒體內,就像匯入大海的涓流,很快消失無蹤,沈初寒面上疼痛的神情似乎並未減緩。
慕白和玄影感受到了內力的突然消失,不由大駭。
以往公子病發之時,他二人給公子輸送內力還能有所緩解,怎的今日竟毫無用處?難道……是方才公子將那股力道壓制狠了,現在全面爆發出來,反而遭到了反噬?
儘管如此,手上動作仍未停,不斷地將內力輸送給沈初寒。
沈初寒身上每一寸鑽心錐骨的疼痛都感知得清清楚楚,而且,在這種痛意下,他的神識卻前所未有的清明,任何一點微小的痛意都被無限倍放大。
全身冷汗涔涔,面色已慘白得毫無血色。
他自然也察覺到了慕白和玄影的內力都被無聲無息地消掉,眸色愈寒,勉強催動內力,將慕白和玄影震開。
「公子!」
慕白和玄影手上一麻,被震得朝後一仰,被迫收回了手。
沈初寒不想他們白白損耗內力,況且此時,體內最強的那波痛意已退去些許。根據他以往的經歷,最難熬的那段時間應該已經過去。
雙腿一盤,在榻上打坐運功起來。
見他臉色尚緩,慕白和玄影也舒一口氣,不敢出聲打擾,只警惕地在一旁護着。
窗台一角的香爐已快燃盡,裊裊輕煙後,是窗外那輪如圓盤般的清皎明月。夜空下,絢爛的煙火漸歇,流離燈火也漸漸熄滅,夜色恢復寧靜,唯有柔和月色覆滿大地。
不知過了多久,沈初寒才終於緩緩睜了眼,臉上總算有了絲絲血色。
「公子!」
慕白和玄影忙圍了上去。
沈初寒點點頭,眸中落一片晦暗,語氣沙啞低沉,「已經過去了。」
慕白和玄影這才舒了口氣。
「公子此次,似乎比前幾次要嚴重得多。」慕白覷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開口。
沈初寒垂眸不語,半晌,才幽幽抬眼,看一眼慕白,「慕白,若再有今日之事,你便不必跟着我去宸國了。」
慕白一愣。
覷着沈初寒涼淡的神情,忽然反應過來。
公子說的,怕是今晚在江邊時,他開口插的那句話。大概因着那話,殿下才起了疑心。
「屬下知錯。」慕白抱拳,單膝跪下,「求公子責罰。」
公子雖不喜的就是胡亂揣度他的心意。更何況,這事還牽扯到殿下。雖然再來一次他也同樣會這麼做,但公子說的話,他自然不會反駁。
「出去。」沈初寒開口。
慕白神思一晃,似有錯愕。
公子向來賞罰分明,叫他出去,是不準備罰他了?
然而疑惑歸疑惑,他可沒這個膽量再次惹得沈初寒不快,行禮應了,「公子好生歇息,屬下告退。」說罷,恭恭敬敬退出了沈初寒的房間。
玄影看着慕白退出房間的身影,若有所思。
公子不罰慕白的原因,是知道他也是為了公子着想吧。否則,公子再在殿下面前硬撐下去,恐怕會被那股力反噬更多。
他眉目一垂,很快轉回了目光。
慕白一走,房中便只剩了沈初寒和玄影二人。
沈初寒沒有立即出聲,略略緩了一會。方才的調息運功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便是武功高強如他,這會也覺得疲憊不堪。
玄影給他倒了杯水,遞了過去。
沈初寒接過,輕啜了幾口,待內息徹底平復得差不多了,方才放下茶盞,看向玄影發問。
「建安城中都安排妥當了?」
玄影點頭,「都已安排妥當了。」
「明日叫阿五和阿七回去建安。」沈初寒淡淡吩咐。阿五和阿七,是喬裝成羽林軍跟在宋清歡身邊的那兩人。如今玄影既來,他二人便沒有繼續跟着的必要了,以免人多反而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是。」玄影應聲。
他素來少語,一向都是沈初寒問一句答一句,此時卻抬頭看沈初寒一眼,似有些欲言又止。
「說吧。」沈初寒明明在閉目養神的模樣,卻似能看穿玄影的心思,淡淡開口。
「公子這次,好像嚴重了。」他咬了咬唇,嗓音沉沉開了口。
沈初寒從喉嚨中擠出含糊的一聲,依舊闔了雙目。
「便是季公子……也沒有法子麼?」玄影看着沈初寒,眼底有焦急之色。
公子自從三年前便染上了這個怪「病」,說是病,其實也不盡其然。只在每年的三月和十月的十五日會突然發病,發病之時,內力全無,全身疼痛得厲害,沒有任何減輕的法子。剛開始的時候,他和慕白輸內力還有效,可到了這一次,竟是半點效果也無!而且,看公子的模樣,似乎比先前又嚴重不少,這讓他如何不擔心?
季公子醫術高明,而且又精通毒術,說不定他會有什麼法子。可公子一直不讓自己和慕白回去通知季公子和老太爺。
他知道前段時間季流雲來了建安,故才有方才那一問。
沈初寒終於睜了眼,無波無瀾地看向他,「季流雲不知道此事,你們也不許聲張,尤其是在殿下面前。」
玄影神情微凜,不敢再多說,垂頭不語。
「船可準備好了?」沈初寒又開了口,語氣仍有幾分虛弱。
「都備好了,就泊在港口,明日便能出發。」
「好,你也退下吧。」
玄影抬頭再看他一眼,見他眼下一片烏青,帶着脫力後的虛弱,不敢再打擾他,點頭應了,告辭退下。
門一關,沈初寒長吁一口氣,一口氣倒在了榻上,疲累萬分地閉上了雙眼。
——若要逆天改命,就必須承受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你也願意?
——我願意。
腦海中斷斷續續浮上隻言片語,終是累極,和衣沉沉睡去。
十五的月亮格外圓,輕柔的月光靜靜灑進房中,覆上沈初寒的面容。月光下,他終於褪去了平日的清冷,只余那張精緻非常的臉龐,如鬢的劍眉皺成了個結。
便是睡着了,夢裏也極不安穩。
*
第二日早晨。
不知為何,宋清歡昨夜睡得並不好,總覺得心裏有事,一大早便醒來了。在榻上呆坐了一會,聽得流月和沉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殿下,您起了嗎?」
宋清歡應聲,喚了他們進來。
接過流月遞來的帕子,宋清歡隨口問,「沈相他們起來了嗎?」
流月皺了皺眉頭,「沈相的房門還關着,似乎還沒有。」
還沒有?
宋清歡生了狐疑。沈初寒養成了習慣,向來起得早,更何況今日還要上路,現在還沒起來確實不像他平常的作風。
將臉擦淨,把帕子遞還回去,「流月,你先下去給大家點些早飯,沉星留在這就好了。」
流月應一聲,走出房間下了樓。
喚住個小二,正要問他們這店裏有哪些早飯,卻聽得樓梯上有腳步聲傳來。轉頭一瞧,是慕白,便朝他笑笑,說了聲早。
慕白瞧了瞧她,心中有幾分不解。
分明先前在建安時這小丫頭看他時還是一副看仇人的眼神,怎的這幾日突然轉性了?不過想歸想,人家都同他打了招呼,他自然不能忽視,也笑笑,走了下來。
「你來得正好,沈……公子喜歡吃些什麼?」流月看着他。
這個時候下來,應該也是給大家點早點來了。
慕白便點了一些,流月又加了些,吩咐小二叫廚房下去做了。點完早飯,她眸色一轉,看嚮慕白,「沈相還沒起來?」
慕白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不自在,「嗯」一聲,避開了流月的目光。
流月不知他的心思,只當他不願與自己多說,小臉一垮,也不同他說了,「蹬蹬蹬」上了樓。
慕白錯愕不及地看着她突然走遠的身影,臉上神情僵住。他哪裏知道姑娘家的心事重,還以為流月就這喜怒無常的脾氣,也沒放在心上。到底惦記着沈初寒的情況,便也上了樓。
宋清歡收拾妥當,帶着流月和沉星一道往樓下走去。本想去叫沈初寒一道,可又怕他還在睡,不想吵醒他,便先下了樓。
到了樓下大堂坐定,並未等多久,沈初寒的身影便出現在了樓梯口。
宋清歡眸色微亮,站了起來。
沈初寒很快下了樓走了過來,一掀袍角在宋清歡對面坐下,笑得溫潤,「阿綰昨夜睡得可好?」
宋清歡細細觀察了一番,見他氣色尚好,神情如常,心中一顆隱隱懸着的石頭這才落了地,甜甜一笑,「還不錯,你呢?」
「累了一天,倒頭便睡了。」
說話間,早飯已做好,由小二端了上來。
宋清歡剛要提筷,忽見慕白提了行李下樓,身後還跟着一人,正是許久未見的玄影!
她一怔,看向沈初寒。
沈初寒順着她的視線望去,見她目光所落之人,輕笑,「是,玄影來了。」
宋清歡微訝,「玄影一直在建安?」
沈初寒點頭,看着她淡笑不語。
宋清歡先是蹙眉,忽而想到什麼,眉梢一樣,清凌凌的目光盯着他,「玄影是不是早來建安了?」
沈初寒笑,「倒是什麼都瞞不過你。」
宋清歡瞪他一眼,知曉他怕是早早安插了玄影來建安看着自己,「哼」一聲,自顧自用起早飯來。
「阿綰,我也是擔心。」
「我知道。」宋清歡悶悶應了。她自然知曉沈初寒是放心不下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沈初寒知曉得清清楚楚,自己卻被蒙在鼓裏,就不免氣悶。
「別生氣了。」沈初寒輕笑一聲,替她盛了碗粥放在面前,「日後再不會瞞你了。」
宋清歡的唇角這才翹了翹,心滿意足地喝起粥來。
用過早飯,幾人便上了路。
一出客棧門,宋清歡好奇道,「那兩位羽林軍呢?」雖然知曉他們不是真正的羽林軍,但也不知他們的名字,便這麼喚了。
「如今玄影過來了,我便讓阿五和阿七回去了。」
宋清歡「哦」一聲,再沒多問。
他們的行李已經事先派人送到了船上,輕裝上陣到了碼頭,四下里一瞧,卻沒再見昨兒那艘船。
「換了那艘。」沈初寒伸手一指。
宋清歡順着他修長的手指望去,忍不住愣住。
停泊在岸邊的,分明是艘精緻的畫舫,比之昨日那艘簡陋的小船,不知氣派了多少。
沈初寒笑笑,上前在她腰上虛扶一把,示意她上船,「走吧。」
沿着船上船夫放下來的木梯走到甲板上,出現在眼前的便是精巧雅致的船艙。
「太陽快出來了,先進去吧。」沈初寒說着,挑起帘子請了宋清歡進船艙。
考慮到瀾江兩岸都是城鎮,並不會錯過落腳之處,所以這艘畫舫里並未設房間,只在中間置了一道梨花木雕花鳥紋落地屏風,將船艙隔開來。其間長几坐榻,文房四寶等物一應俱全。
繞過那扇屏風,裏頭空間放着兩張軟榻,引枕薄毯等物一概不缺,端的是考慮周詳。最後面還有一間小小的廚房,做燒水之用。
宋清歡嘆一聲,這畫舫的條件,着實比昨日那船好多了。一路坐着下去,也舒服不少。不由心中慨嘆,跟沈初寒上路就是好,連出行的條件都好了不少。
朝沈初寒笑笑,笑意盈盈道了謝。
待幾人都上了船,沈初寒吩咐一聲,船便緩緩開動了起來。
船艙中兩面開窗,宋清歡坐在窗旁,將窗戶推開,吹着涼風,觀賞着兩岸不斷倒退的風景,眸色滿足。
她很少能有這麼閒適寧靜的時候了。
此時看這碧波翻湧,天高雲闊,頓時覺得心中也開闊不少。隨手取過高几上放的一冊書,閒閒翻動起來。
也不知看了多久,感到窗外陽光漸辣,便關了窗戶,放下手中的書卷。
感到身後有人在看自己,宋清歡回眸甜甜一笑,忽的眸色一動,起身走了過去,「阿初,下一局?」
聽得她那聲自自然然喚出來的阿初,沈初寒微愣,很快眸中浮上喜色,點頭應了,「好。」說着,取了棋盤和棋子過來。
宋清歡抬眸一笑,「老規矩,我執白子,你執黑子?」
「你先。」沈初寒拱手一讓。
船平穩地朝前駛去,宋清歡和沈初寒這邊也是一片安靜,偶有棋子和棋盒碰撞發出的叮鈴聲響。
流月和沉星他們知趣地沒來打擾,坐在船艙的另一頭,三三兩兩地說着閒話。慕白無事,也加入了進去,偶爾插兩句話,倒是興致勃勃。
船漸漸駛到了寬闊的江岸地帶,兩岸的房屋漸少,遠處出現了連綿起伏的青山。
這是行到山區了。
看樣子,午飯得在船上解決。好在他們帶了不少乾糧,倒也不是問題。
沈初寒和宋清歡下了許久,局勢卻一直焦灼。
流月和沉星本不想打擾,然而看着午時都快過了,殿下和沈相還沒有用飯的打算,只得小心上前,低低喚了一聲,「殿下。」
宋清歡沒有抬頭,只淡淡應一聲,「怎麼了?」手中棋子將下未下。
「殿下,午時都快過了,您和沈相……要不先用晚餐再繼續吧?」
宋清歡將棋子一落,抬手伸了個懶腰,看向沈初寒商量道,「要不飯後再繼續?我們再不吃飯,我這兩個小丫頭怕是急了。」
沈初寒道好,便留了這棋局在這,隨流月和沉星用餐去了。
「阿綰的棋藝進步不少。」沈初寒覷着她,似笑非笑。
「閒來無事,一個人也會自己下下。」宋清歡笑答。她穿越前雖學過圍棋,卻只懂些皮毛,前世與沈初寒交手,每每很快戰敗,當真是名副其實的臭棋簍子。
這一世重生之後,她多了兩大愛好。一為練字,二……就是自己同自己下棋。
練字是為清心,而下棋,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明明那時對沈初寒恨之入骨,卻偏偏選了這與他有頗深交集之物,如此下意識的選擇,倒真是冥冥之中了。
略略吃了些東西,兩人便又坐回了棋盤對面。
又苦苦撐了一會,棋盤上敗局已現,宋清歡無奈,手中的棋子遲遲不肯放下。這子一落,她可就徹底輸了,本以為這次能僥倖贏沈初寒一局,沒想到還是惜敗,哪裏甘心?只拖着不肯落子。
沈初寒也不催,含笑望着她。
宋清歡心一橫,將子一落,「罷罷,輸了輸了。」
沈初寒笑,「再來一局?」
宋清歡秀眉一挑,正要說話,忽然聽得「砰」的一聲,船體猛然一震,似乎撞上了什麼東西!棋盤上尚未來得及收好的棋子「嘩啦嘩啦」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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