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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還在不停地下着;
四周的人,
開始越來越少,
像是散了場的電影院,
越來越蕭條。
周澤一直站在原地,任憑雪已經慢慢地將其所覆蓋,將他慢慢堆砌成一個「雪人」。
砸車的人不見了,
圍觀的人也不見了,
倒在地上的人也不見了,
慢慢地,
車也不見了,
天地之間,只剩下這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唯一刺目的,還是地上那腥紅的一灘。
它像是一塊污漬,怎麼洗都洗不掉,怎麼擦都擦不去,
它固執地存在着,
是那麼的礙眼,那麼的讓人不舒服。
腥紅之中,
老頭不停地吶喊着,
似乎是在宣洩着很久以來的壓抑。
「現在,你知道我是什麼東西了吧?」
像是發泄完了,
像是累了,
也是覺得無聊沒意思了,
老頭從腥紅之中走出。
還是那身綠色大衣的打扮,還是那雙鞋底泥濘的解放鞋,還是一個老農的形象,甚至還吸溜了一下鼻涕,用手背擦了擦再甩向了地上。
周澤點點頭。
「你已經死了,那個老頭。」
「對,他已經死了,但我死不了,每次死了,我還得回來,換一個人,重來。」
老頭叉着腰,似乎又想繼續罵人了,但有點像是罵不動了。
老頭是死了,但他還存在。
許清朗的師傅死了,但以後還會繼續出現他的師傅。
他是一隻惡魔,飄蕩在天空,他會落下,他會進入一個人的體內,許清朗的師傅是上一位,也因此,那位得以通玄,得以執念深重,得以成為一個遊走在人間的天師,甚至連當地的鬼差也不敢去觸碰他。
一周前,他出現在了這裏,被周澤殺死,是真的殺死了,但死的,只是許清朗的師傅,真正的惡、造就這一切的惡魔,他不過是被洗去了一切。
他躲藏在陰暗的角落裏慢慢地舔舐傷口,
他藏身於人群之中默默地重新積攢着力量,
他在等待時間地慢慢流逝,他在尋求着下一個附身者,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輪迴,就像是類似小蘿莉那幫鬼差從地獄進入陽間之後總要找一個寄宿身體一個道理。
他,
也需要。
「你知道我有多老了麼?」老頭問周澤。
周澤搖搖頭。
「很老很老了,老到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最開始的模樣,說書人說,一草一木,皆有天意!
但我就是一直想不通,也理解不了,更是找尋不到,我他娘的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老頭說着說着,
在他身體的左側,大雪消失,出現了一片老街道。
街上有叫賣聲也有各種小商鋪,
還有一個台子,上面跪着人。
「我記憶里最遠的一次,還記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這一次了。」
菜市口,
人越來越多。
不知不覺間,周澤發現自己身邊圍滿了人,大家身上的衣服基本都是灰撲撲的,腦袋後面,則是留着一個長長的辮子,
油膩,
水汪。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有劊子手押着人上了台子,刀已經磨好,人已經跪下。
底下圍觀的人兒開始在哭泣,也開始在抽噎,
有的捂住眼睛,不敢看,
有的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敢聽,
有的乾脆轉過身,甚至連面對都不敢面對。
秋風蕭瑟,落葉席捲,劊子手喝了一口酒,聽到了台下的一片哭聲。
死囚沒哭,他繼續跪着,但腰杆兒挺直,而下面圍觀的人們,則是在為他的不幸而哭泣,在搖頭,在惋惜,在惆悵,為生命的逝去而悲哀。
周澤面前,
老頭的目光呆滯,
他走到了周澤面前,
伸手幫周澤整理了一下衣領子,像是一個慈祥的長輩,他咧開嘴,露出了那一口黃牙,繼續道:
「找你來,是求你一件事兒的。」
「說。」
「我死了,短時間內回不來了,但可能過幾年,過十幾年,或者是過幾十年,我還是得回來的。
所以,我求你,等下次我回來時,把我給殺了,好不好?
這傢伙家裏有祖傳的一些東西,我告訴你位置,你去看看,應該能拾掇到一些好玩意兒,看得上眼的,儘管拿去玩,反正他也已經死了不是。」
「這話你不該對我說。」周澤回答道。
應該對自己體內的那一位說才對。
老頭臉上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容,他看着周澤,舔了舔舌頭,道:
「一樣的。」
「你還有多久回來?」
「快了。」
老頭露出了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右手一揮,
出現了一座大橋。
一條線,
分割了兩個世界,
左邊,是百年前的菜市口;
右邊,則是現代化的大橋。
菜市口的台子上有劊子手拿着刀,有死囚跪着;
大橋上有一個男人蹲在橋樑上,隨時可能落下。
一條線,分割了百年的時光。
「人們常說,時間可以改變一切。」老頭苦笑道:「但有些東西,連時間都無能為力,我感覺我下次回來,不會間隔太久,你等着吧。
說不得我下次回來後,再去找你。」
橋下面,有很多人聚集在那裏圍觀着,圍觀者數目之多,甚至讓這座橋的運行陷入了癱瘓。
警察趕來維持秩序,他們維繫着警戒線,讓圍觀的人退後一些,再退後一些,但前面的人往前擠,後面的人往前推,根本散不開。
大家就像是早些年去電影院擠公交車沖供銷社買東西一樣的積極踴躍。
消防員則是已經佈置好了繩索,準備冒着危險上去救人。
「跳啊,你快跳啊!」
「媽的,還不跳,太陽快曬死我了!」
「我說兄弟,你到底跳不跳,支個聲兒啊,你不跳我還得回去做飯呢。」
「麻利點,動作標準點,水花小一些,技術動作分才能高啊!」
在下面叫嚷的這些人一邊催促着發泄着不滿,一邊拿着手機,拍照錄像,然後發佈微博朋友圈:
「好擔心他啊,為什麼要跳樓啊,快下來啊!」
「生命很可貴的,對於每個人來說都只有一次,希望上面的兄弟看開一點,早點下來吧!」
「下來吧,人生難免遇到波折,沒有什麼是看不開的,你還有你的親人和朋友會繼續支持你,你還有我們在下面替你擔心呢!」
「真替上面這位兄弟揪心啊,不要跳啊,消防員叔叔加油,一定要救下他!」
發完了動態,
放下了手機,
大家忍受着烈日的曝曬,
開始不停地催促上面的那位趕緊的,麻利的,速度的,太陽太曬了,這裏又沒有遮陽傘,也沒有便利店可以買瓶冰闊樂。
「一百年。」老頭笑了笑,舔了舔嘴唇。
「噗!」
線的左側,劊子手大刀落下,人頭滾落。
「噗通!」
線的右側,那個男子從橋樑上跳了下來,砸入水中。
世界在此時似乎都陷入了一種安靜,
一種詭異的安靜。
而後,
線的兩邊,
一起沸騰起來。
菜市口那兒,一群人手裏拿着饅頭跑過去蘸血,搶到的人高呼着「人血饅頭包治百病!」
橋樑那兒,
當消防員和警察們一起為一個生命的逝去而默哀甚至在哭喊流眼淚時,
有幾個好事者居然偷偷穿過了隔離帶衝到了剛剛打撈上的屍體旁,掀開了屍體身上蓋着的白帆布,
瞧着溺死後的模樣。
這些,都能成為他們日後的談資,比如和朋友喝酒時,可以吹噓前陣子橋上那個人跳河自盡,死得那叫一個慘啊,我親眼見過。
線的兩端,
紛紛擾擾,
且開始越來越亂。
到最後,
老頭的身影也在越來越淡,他攤了攤手,很無奈,很無措,像是哀莫大於心死:
「我想死啊。」
這是他的最後一聲哀嘆,
而後,他對周澤揮揮手,
「再見,等我下次回來,求你……徹底殺了我。」
「嗡……………………」
四周,
光與影開始顫抖,
周澤默默地抬起頭,
他還站在書店的衛生間裏,手裏還拿着準備擦臉的毛巾,自己面前,還是那面鏡子。
身後,沒有黑影,也沒有老頭。
周澤也沒有頭暈,更沒有迷茫,沒有任何的不適。
老頭說過,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幻術,簡單得周澤本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從中醒來。
這種簡單的幻術,自然不會給周澤帶來什麼生理上的影響。
繼續拿起毛巾,
擦臉,
但臉上的水早就幹了,
現在擦的,
是汗,
冷汗。
走出了衛生間,周澤在自己最喜歡的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夕陽的餘暉撒照在這裏,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原本熱鬧的書店,大部分人都在二樓養傷,現在就剩下周老闆一個人坐在下面。
不知道怎麼的,
周澤覺得有些冷了,
這是一種比一周前的那個夜晚更冷的感覺,
甚至堪比自己第一次走黃泉路時的感覺,
因為這是第一次,周澤接觸到這種東西。
它不是亡魂,
它也不是生物,
它沒有形體,甚至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但它卻像是一個惡魔,瞪大着眼睛,
在這天上,
無論是颳風下雨,還是朗朗乾坤,
它都在注視着下方的一切,
且隨時準備揮動着自己惡魔的翅膀,
降臨下來。
這種注視,
已知持續了百年,
下面,
可能會繼續持續下去,
也不知道會持續多少個百年。
正如自己體內那位明明在殺了他之後卻特意留下的那句話一樣:
「他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