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夜宮裏的寂寞
廣信宮殿外的寒意絲絲絡絡地滲進來,試圖強橫地把這宮殿的名字改成嫦娥姐姐的住所,然則紅燭在側,暖香升騰,酒意烈殺,春意盎然,這種圖謀始終只是種妄想罷了。
范閒看着長公主與婉兒的輕柔說話,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不再如先前入宮時那般警惕與彆扭。
長公主還是如以前那般美麗,那般誘人,即便范閒明明知道了洪竹所說的那件事情,可是在震驚之外,更多的是對太子爺的強烈不爽——至少此時看着這位慶國第一美人兒,年輕的女婿心裏硬是生不出太多反感的情緒。
當然,這種情緒本身就是很妙的一件事情。他輕輕擱下酒杯,自嘲一笑,心裏想着,長公主何嘗不是一個可憐人兒。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這位長公主殿下,是皇太后最疼愛的幼女,皇帝這十年間倚為臂膀的厲害人物,尤其對於范閒來說。這位宮裝麗人柔美的外表下隱藏的更是如毒蛇般的信子,殺人不見血地液體……
十二歲時,范閒便迎來了長公主的第一拔暗殺。等入京之後,雙方間更是交織於陰謀與血火之中,無法自拔。只是這幾年裏,范閒的勢力逐漸擴展,長公主的實力卻日見衰弱,此消彼漲。長公主早已承認了自己的女婿是自己真正值得重視的敵手,然而……
范閒在慶國最直接的兩位衝突者,太子殿下與二皇子,其實都不過是長公主拋出來的卒子,范閒清醒地知道,自己重生至此時,整個天下真正地敵人,便是面前這位宮裝麗人。
長公主是范閒一系最強大的對手。所以這幾年裏,監察院也將所有的情報中心,都集中在信陽和廣信宮裏。范閒了解長公主,甚至比她自己還要更加了解。
這是一種心理學層面上的問題,他能夠敏感地察覺到。長公主對於當年那位女子複雜的眼光,甚至是……對於那位畸形的情感,不如此,不能解釋慶國自葉家覆滅之後古怪的政治格局。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
只是范閒不會對長公主投予一絲憐憫,在這一方面,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冷漠與無情,正如往日說過無數遍的那句話——醉過方知情濃,死後才知命重——他要活下去,誰不想讓他活下去,那就必須死在他地面前。
「江南如何?」
長公主輕舒玉臂,緩緩放下酒杯。時值冬日,宮中雖有竹炭圍爐,但畢竟氣溫高不到哪裏去,長公主穿的宮裝也是冬服,有些厚實,然而便是這樣的服飾,依然遮住她身體起伏的曲線和那無處不在的魅惑之意。
此時婉兒已經睡着了,宮女們小心翼翼從後殿出來覆命。然後退出殿去。閉了殿門。范閒眉頭微皺,卻也不會出言攔阻什麼。畢竟長公主是她母親,他不方便說太多話。
「江南挺好地,風景不錯,人物不錯。」范閒笑着應道:「母親大人若有閒趣,什麼時候去杭州看看。」
雖說母親大人四個字說出來格外彆扭,可是他也沒有辦法。
「幾年前就去過,如今風景依舊,人物卻是大不同,有何必要再去?」
長公主離席,一面往殿外行去,一面譏諷說着,這話里自然是指原屬於她的內庫,如今卻被范閒全部接了過去。
范閒並未離座,微微一窒,半晌後恭敬說道:「生於世間,人物是要看的,風景也是要看的,人物總如花逐水,年年朝朝並不同,風景矗於人間,卻是千秋不變,人之一生短暫,卻能看萬古之變之景,這才是安之以為地緊要事。」
長公主一怔,回頭看着范閒,微微偏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你是想勸本宮什麼?」
「安之不敢。」范閒苦笑應道。
長公主微嘲一笑說道:「這世上你不敢的事情已經很少了,只不過妄圖用言語來弱化本宮心志,實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在皇太后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乖巧的甚至有些愚蠢的女兒,在皇帝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早熟的甚至有些變態地助手,在林相爺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怯弱的甚至有些做作的佳人,在皇子們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溫婉的甚至有些勾魂的婦人,在屬下們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一笑百媚生,揮手萬生滅地主子。
只有此時此刻,在廣信宮裏,在自己地好女婿范閒面前,李雲睿什麼都不是,她只是她自己,最純粹的自己,沒有用任何神態媚態怯態卻做絲毫地遮掩,坦坦然地用自己的本相面對着范閒。
或許這二人都心知肚明,敵人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所以不需要做無用的遮掩。
所以范閒也沒有微羞溫柔笑着,只是很直接地說道:「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安之不敢勸說您什麼,只是覺着人生苦短,總有大把快樂可以追尋……」
還沒有等他說完,長公主截斷了他的話,冷冷說道:「詩仙是個什麼東西?敵得過一把刀兩把刀,睜開你的雙眼,看清楚你面前站的是誰。不要總以為說些酸腐不堪的詞兒,沾沾自喜地賣弄幾句看似有哲理地話。就能夠解決一切問題。」
這話說的尋常,但內里的那份驕傲與不屑,卻顯得格外尖刻,此時並無外人在場,長公主殿下顯露着她最真實的一面。
「不要總以為女人就是感性勝過一切的動物。」長公主冷漠說道:「你自己寫的東西里也說過,男人都是一攤爛泥,既然如此,就不要在我面前冒充自己是一方玉石。」
范閒無話可說。只好苦笑聽着。
長公主走到殿門之旁,掀開棉簾,站在了石階之上,看着四周寂靜的皇宮夜色。
范閒自然不好再繼續坐在席上,只好站起身來。跟着站了出去,想聽聽這位丈母娘想繼續說些什麼。
「看清楚你面前站的誰。」
長公主並未回過身來,那在寒風中略顯單薄地身軀,卻無來由地讓人感覺到一陣心悸。似乎其中間蘊藏着無限的瘋狂想法。
「本宮不是海棠那種蠢丫頭。」她說道:「本以為北邊終於出了位不錯的女子,結果沒料到,依然是個俗物。」
范閒無語,只有苦笑,心想誰敢和您比,在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世界中,似乎也只有這位長公主殿下敢行人所不敢行,敢和男子一爭高下。
在所有的方面都和男子一爭高下。
范閒隱約有些明白了。長公主根本沒有將那些事當成一回事,嗯嗯……是的,就是這樣的,天都快哭了。
他有些尷尬地撓撓頭,面對着這樣一位女子,他竟是生出了束手束腳的感覺,根本不知如何應對。
「你應該清楚,母后為何宣你進宮。還有今夜地賜宴。」長公主平靜說道:「你我心知肚明。便不再多論,只是多遮掩少許吧。本宮可不想讓母后太過傷心失望。」
范閒一躬及地,誠懇說道:「謹遵命。」
「謹?」長公主的唇角緩緩翹了起來,夜色下隱約可見的那抹紅潤曲線格外動人,「不得不承認,你的能力,超出了本宮最先前的預計,而你……是她地兒子,更讓我有些吃驚,難怪這兩年裏,殺不死你,也掀不動你,陛下寵你,老傢伙們疼你,只是很遺憾……你終究也只是個臭男人。」
范閒笑着說道:「這是荷爾蒙以及分泌的問題。」
「賀而?」長公主微微一怔,那雙迷人的眼睛裏第一次在堅定之外多了絲不確信的疑惑,但她馬上旋即擺脫了范閒刻意地營造,冷冷說道:「你和你那母親一樣,總是有那麼多新鮮詞兒。」
范閒心頭微動,平和問道:「您見過家母?」
長公主沉默了少許後,說道:「廢話!她當年入京就住在誠王府中,哪裏能沒見過?想不見到也不可能。」
說到此處,長公主地雙眼柔柔地眯了起來,緩緩說道:「本宮很欣賞她,甚至可以說是嫉妒她,然而最後……我卻很瞧不起她。」
范閒皺了眉頭,平靜笑道:「我不認為您有這個資格。」
這句話說的極其大膽,偏生長公主卻絲毫不怒,淡淡說道:「在很多人眼中看來,都是如此,哪怕本宮自幼便輔佐皇兄,為這慶國做了那麼多事情,可是……只要和你母親比起來,沒有人認為我是最好的那個。」
「可是……」長公主冷漠說道:「我依然瞧不起她。」
不等范閒說話,她忽而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因為最後……她死了。」
范閒心頭微動,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不是可以確認歷史上最後的那個真相,只是長公主接下來的話讓他有些略略失望。
「而本宮沒有死。」長公主冷冷說道:「誰能預知將來,本宮能不能比她做的更好?」
她回過身來,用那雙柔若月霧的眼眸盯着范閒,輕聲說道:「她終究沒有一統天下,你看本宮能不能做到?」
范閒被這兩道目光注視着。強自保持着平靜,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評價一個人,其實並不見得是以疆土和史書上的記載為標線。」
他忽然想到那個雨夜裏看到地那封信,有些出神說道:「就像我母親,她沒有幫助我大慶朝一統天下,但誰知道她是不能做到,還是她不屑做呢?」
長公主微微一怔,心防上終於出現了一絲鬆懈。略帶一絲不忿說道:「做不到地事情就歸於不屑?如你先前所說,人生不過匆匆數十年,想長久地烙下印記在後人的心中,不依史書,能依什麼?」
「我母親……在史書上沒有留下一個字的記載。」范閒深深看了長公主一眼,說道:「我想您也明白是為什麼。但是並不能因此就否定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不論是內庫的出產,還是監察院。都在向世間述說着什麼……史書總有一日會被人淡忘,黃紙被掃入垃圾堆中,可是對這個世界的真正改變,卻會一直保留下去。」
長公主聽了這段話後沉默了許久,然後輕聲說道:「說的也對。我並沒有讓這個世界產生過某種真正地變化。」她頓了頓,自嘲道:「除了讓這天下國度間地疆域界線不斷地發生變化,慶國的土地不斷地往外擴張。」
「便是打下萬里江山,死後終須一個土饅頭。」
范閒認真說着。雖說長公主先前已經無情地諷刺了他無數遍,可他依然說着這些看似陳腐地句子。
長公主不再看着他,看着皇宮裏的靜景,說道:「你這想法,倒與世間大多數男人不同。有些男子,是因為他們怯懦無能,才會美其名曰看開,雲淡風輕如何……而像你這等已經擁有足夠地位與可能性的男子。卻不想着建功立業,史書留名,着實有些少見……並且無膽。」
范閒笑着應道:「或許安之自知沒有這種能力,似陛下般雄才大略的人物,不是時時刻刻都能看到的。」
說完這句話,他小心地看了長公主一眼。
長公主沒有看他,看着皇宮裏的角角落落,似乎因為范閒話里地某個人陷入了某種奇怪的情緒之中。
「本宮是個權力欲望很強烈的人。」她沉默很久之後。開口說道:「但這並不代表我喜歡權力這種東西。本宮只是需要權力來達成某種願望,而這種願望。你們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懂。」
范閒微微低頭。
長公主忽然抬起手來,呵了幾口暖氣,動作像是小姑娘一樣可愛,她微笑說道:「女人,也是可以做事的,本宮一直想證明這一點。為什麼這個世上總是男人在利用女人?為什么女人不能利用男人?」
這位慶國最美的女人最後對范閒說道:「這一點,是本宮從你母親那裏學到地東西。而我說過,我瞧不起你的母親,就是因為她到了最後,依然……逃不開一般女子被男人利用的下場。」
「你去吧,本宮乏了。」
「這種對話,應該沒有第二次了。」
范閒低頭行禮,眼角餘光瞥見了長公主側面柔和的曲線,心裏想着長公主說地那句話,微微一笑,暗想這可能是千古難以改變的男女戰爭常態,即便是您,何嘗不是被男人利用而不得之後的反動?
長公主平靜地看着他的背影,希望自己今天的話語能夠在范閒的心裏種下那顆毒花。
她旋即抬起頭,看着皇宮上方的夜空,手指頭微微搓動着,似乎在回憶着某種曲線,皺着眉頭在想,今天晚上,皇帝哥哥是會在哪間宮裏過夜呢?
沒有憐惜,沒有觸動,沒有反思,范閒很直接地離開了廣信宮,在太監的燈籠照耀下,往着皇宮前城行去。
他地後背有些濕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某種很複雜的情緒。他不由想起了第一次入廣信宮為長公主按摩時的情形,那時的他雙指停在麗人秀髮旁的太陽穴上,時刻擔心着被暗殺於宮中。
此時想來,當時地范閒在政治上何其幼稚。
而今時的范閒,當然了解,政治這種東西,黑暗,骯髒。血腥,乃是世間最不可觸碰的禁忌。只是他從一出生開始就與這些東西緊緊相擁,故而他必須比所有人都要做地更徹底,掩藏地更好。
長公主今天晚上很平靜。但范閒清楚,正如同自己臉上的微笑越溫柔,內心裏地殺意愈濃,長公主的地神情愈平靜,便……愈瘋狂。
一路向着前城行去。一路看着身前昏黃的燈籠微微甩動,范閒平靜到甚至有些冷漠地分析今天晚上的所見所聞,至於長公主想種的那粒毒,其實范閒自己早已種上了,只不過一直遮掩的極好而已。
長公主會怎樣瘋狂呢?是如梧州那位老岳父所猜想的?可是范閒依然想不明白。到哪裏去尋找這種機會……他忽然想到,長公主今天晚上居然沒有一字提及遠在梧州的林若甫。
以范閒對那段舊事的了解來看,長公主未必不見得對林相爺無情,今夜這般確實有些古怪。看來那位女人最近地日子確實有某種變化。
「替代品?」
范閒皺着眉頭,輕聲自言自語着,他和二皇子長的有幾分神似,但很奇怪的是,和皇帝老子長的都不怎麼像,相反是那位一直稍嫌懦弱的太子,倒和皇帝容貌依稀仿佛。
「大人,什麼品?」領路地太監討好問道。
范閒笑了起來。說道:「廢品。」
皇宮裏有專門的地方休息,和內宮離的距離頗遠。
皇帝陛下十幾年前忙於政務時,時常連夜辦理國務,當時的宰相公卿也必須在宮裏侯着,往往來不及回府,所以皇帝特旨,騰出了前城地一片區域給這些大臣們休息用。
只是如今慶國正逢太平盛世,又暫時無邊患煩心。宮中早已不如當年那般忙碌。這片地方也安靜了許久。
直到今天范閒住了進來。
並沒有過多久,范閒便已經出了那間宅子。借着高高城牆的陰影,像只鬼魂一般悄無聲息地前行着。他於宮牆之下抓了把殘雪,仔細地擦掉了手指上的淡淡迷香味道,加快速度,往九棵松方向行去。
在皇宮之中單身夜行,確實是極為冒險的事情,但范閒清楚,如果真按照正常思維,於夜深人靜時再出動,其時宮中的防衛力量才最嚴密。
此時雖已入夜,但宮中還是有許多人未曾入睡,出人意料的夜行才比較安全。
他的目的地是皇城一角,靠近九棵松那邊地浣衣坊。這片坊區依舊在皇城範圍之內,是最初修築時的浣衣局所在地,只是後來宮中的太監越來越多,沿着浣衣局那處修了不少住所,才逐漸演變成了太監們的居住場所。
浣衣坊那處也有通往宮外的門禁,雖然依然由禁軍侍衛們把守着,可畢竟那處太監宮女混居,人氣雜騰,門禁較諸一般地方要鬆懈許多,那些冒險送物事入宮中皇妃的大臣們,也往往是經由這個地方。
范閒與漱芳宮的聯繫,基本上也是走的這個渠道。
不過他今天晚上當然不是要溜出皇宮,而是要去見人。
見洪竹。
浣衣房四周地建築規劃十分雜亂無章,高高宮牆和內里朱牆之間,不知道修了多少房屋,密密麻麻地一大片,天上夜光照了下來,看上去黑糊糊的,竟像是京都地貧民區一般,與富麗堂皇,威勢逼人的那些貴人們宮殿比較起來,顯得那樣的寒酸,卻沒有那種可怕的寂寞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