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 第七十五章 俱往矣

    第七十五章  俱往矣

    身為一國之君,事務繁多,也不可能老停留在這宮中偏僻處,也不知道是國中哪塊土地上出了事,太極殿的太監頭子腆着老臉,冒着極大的風險來到了樓外,苦兮兮地在樓下通報了許多次,終於成功地將皇帝請下樓來。

    看着皇帝的身後站着范提司,那名太監頭子心中暗自叫苦,難怪宮裏怎麼都找不到皇上,原來……人家兩父子在玩流淚相認的戲碼,自己貿然前來打擾,惹得天子不悅,不知道自己會挨多少板子。

    皇帝的臉色確實不好,他生下來的兒子當中,自己最欣賞的當然就是范閒,范閒入京都之後,就給他乃至整個慶國掙了太多的光彩,而且知性識理,實堪大用。

    最關鍵的,單看懸空廟上救老三,如今又是死不肯相認這兩件事情,就可以看出這孩子散漫容貌之下全是一顆忠厚之心,看似陰狠的手法之中,蘊着的全是中和之意。

    在這位中年天子的心中,當初何嘗不會對范建感到一絲絲毫無道理妒意——皇帝,終究也只是個凡人而已。如今終於可以與范閒相認,雖然范閒一直沒有開口,但那種氛圍已經足夠令皇帝愉快,便在這時,卻有人來打擾,他心情當然好不到哪裏去。

    此時樓內樓外人多嘴雜,皇帝不好再說什麼,回過身來,滿是寒霜的臉上漸趨柔和,望着范閒那張清美之中帶着幾絲熟悉的面容,輕聲說道:「你也見了,先前也說了,身為一國之君,總有太多的不得已。你自己多想想,不要有太多的怨懟之心。」

    以皇帝之尊。就算面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至於如此放低姿態說話,這句話里除了沒有表示歉意之外,已經表達了足夠的內容。范閒也不敢再裝下去,深深一揖,似有所動。

    皇帝忽然皺起了眉頭,想起了遠在信陽地妹妹,不免又是一陣頭痛。嘆口氣道:「最近京里太不安靜,有太多事又不能放在枱面上來說,陳萍萍擔心你在朝中尷尬,建議讓你提前下江南,你意下如何?」

    范閒不敢有任何意見,只是恰到好處地在眼中閃過一絲黯淡,幽幽說道:「臣遵旨。」他忽然溫和一笑說道:「只是江南那邊從來沒去過,請陛下提點下臣。有何需要注意。」

    皇帝搖了搖頭:「朕所需要,只是一個乾乾淨淨,能年年為朝廷掙銀子的內庫,至於怎麼做,你應該清楚。最近這兩個月,你做的事情,朕很欣賞。」

    這說的自然是監察院查緝崔家,打擊內庫走私之事。

    皇帝接着說道:「只是……因為此事。安之你在朝中很是樹了些敵人,有些事情朕不方……嗯,你做的不錯。」在皇帝的眼中,范閒之所以不遺餘力地打擊信陽及二皇子,當然是因為當初的那封奏章,這是在為朝廷做事,為自己辦理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范閒稍一沉默之後,開口說道:「自今往後。臣,仍願做陛下地一位孤臣。」

    皇帝很滿意范閒的這個表態,范閒覷着這個機會開口請道:「只是江南路遠,臣雖司監察之權,但畢竟不通商事,諸般事務若獨由院中牽頭,怕是查不清楚……陛下,臣……」

    他當着皇帝的面一咬牙說道:「臣想借慶余堂一用。」

    皇帝一愣。沉默少許後問道:「慶余堂掌柜們。自然熟悉內庫事務,不過朝廷規矩。他們不得出京……」他忽然覺得在范閒面前說這話有些不厚道,咳了兩聲說道:「安之,你當面向朕要人,莫非不怕朕疑你之心?」

    范閒直接說道:「溥天之土莫非王土,臣既當面提出,自然相信陛下深信臣之忠誠。」

    皇帝盯了他一眼,心中卻在快速地盤桓着,當年的葉家根深葉茂,幾可動搖國體,他身為一國之君,實在是有些忌憚當年之事重演,眼前的范閒,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對於失去葉家,只怕難免會有些許不甘。

    但他轉念一想,范閒既然敢冒忌諱說這話,也算是坦誠,開口淡淡說道:「如今你站的也足夠高,自然知道所謂真金白銀,並沒有什麼太大用處,至於內庫,六年前朕即決意讓你長大後執掌,便是存着……那個念頭,這本是朕所願,何來疑?」

    范閒面露感動,皇帝卻揮手嘲笑說道:「不過你也休得瞞朕,內庫之事縱算繁複,又哪裏需要慶余堂那些老夥計們。你這請求,朕看你是想將他們撈出京去才是。」

    范閒也不辯解,黯然嘆息道:「不敢欺瞞陛下,臣確有此念。從知道身世的第一日,便有這個念頭,去年之時,還曾經去慶余堂看過,那些掌柜們常年拘於京中,實在是有些彆扭,這些人年不過半百,若放出京去,還可為朝廷效力。」

    去年他曾經去過一趟慶余堂,知道這事兒總有一天是會被有心人抓住,所以今天乾脆在皇帝面前先說了出來。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於他地坦然,沉默半晌之後,終於點了點頭。范閒大喜過望,皇帝失笑道:「你也不能全帶走了,各王公府上全是慶余堂在打理自家生意,若你全數帶走,只怕靖王爺第一個饒不過你。」

    范閒嘿嘿一笑,皇帝微笑說道:「……幾個當中,也就是和親王敢在朕面前站直了說話,偏生他性情卻是沉穩兇悍有餘,不如你……」他住口不語,說道:「樓上偏廂有幅畫……你呆會兒去看一下。」

    雖然自己明明知道那幅畫像就在皇宮之中,但范閒仍然微露猶疑之色,問道:「什麼畫?」

    皇帝說道:「你母親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幅畫像……」想到小葉子,他的眼神柔和起來,輕聲說道:「你沒見過她,呆會兒好好看看……說起來,你母親與你可真的不怎麼相像。」

    范閒微微一怔。又聽着陛下嘆息道:「雖然一般的清美無儔,偏生心性大異。她就像個男子一般不讓鬚眉,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個名字,當年她最厭憎所謂地詩詞歌賦,只好實務。」

    想到面前的兒子乃是世間詩名最盛之人,皇帝忽然覺得事情有些有趣,哈哈大聲笑了起來,指着范閒說道:「她做地詩詞雖然亦有吞吐風雲之勢。卻只是契了她的性情,和你地差別太大……太大。」

    洪竹看着樓外那太監焦急的催促眼神,耳聽着陛下與小范大人開心談話,哪裏敢上前打擾。

    范閒笑了起來,好奇問道:「母親大人……她做的詩詞,陛下曾經聽過?」

    「只有一首。」皇帝悠然回憶當年,清聲吟誦道:「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宮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魏皇漢武,略輸文采;


    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西蠻大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魏皇漢武?唐宗宋祖?范閒的臉色十分精彩,精彩到了快要抽筋的程度。

    皇帝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喝斥道:「難道你以為這詞不好?」

    范閒苦着臉說道:「……自然是氣勢十足,只是臣不知這漢武、唐宗、宋祖又是何處的人物。」他心裏想着。老媽你要改就改徹底點兒也好,什麼西蠻大汗……真是敗給你了。

    皇帝解釋道:「據傳,乃是萬古之前三位一代雄主。」

    范閒啞然,心想原來母親地推託功夫與自己很相似,如同在北齊上京與莊墨韓那夜交談般,但凡解釋不清的事兒,就全推到萬古之前,偶在史冊上見過。史冊在哪兒?對不住。上茅廁撕來用了。

    太監再三請,皇帝終於離開了小樓。離去之時,有些瘦削地背影無從透出絲感傷。

    小樓之中只剩下了洪竹以及范閒兩個人,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層層掛霜寒枝之後,范閒終於忍不住爆發了,捧着肚子大聲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聲音響徹小樓,說不出的快活。

    洪竹在一旁看傻了,心想范提司莫不是因為今兒的事受了大刺激,自己是不是應該請御醫來看看?

    良久之後,范閒終於止住了因為那首《沁園春》所帶來的荒謬笑意,肚子笑的有些痛,上氣不接下氣對洪竹說道:「沒事兒,我自上去,你在樓下等着我。」

    往樓上走着地過程之中,范閒依然止不住想笑,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子,還真真是個妙人,千首萬首好詩詞不抄,偏要抄這首,估摸着當年也是被范建皇帝這批人給逼急了……不過,或許老毛地這首才正是契合那個女子地心態?

    等走到樓上時,范閒的笑容已經完全斂去,回復了往日裏地平靜,放在一個封建王朝當中,母親抄的這首詞,實實在在是首反詞,皇帝可以說,她卻不能說,難怪她最後和這座皇宮產生了那麼嚴重的衝突。

    他在心頭冷笑着,將胸中先前皇帝的真情實感全數拋諸腦後,不再復憶。

    來到偏廂之外,順手端起几上那杯冷茶,范閒推門而入,踏檻而進,並無一絲猶疑與顫抖,平靜地站在了那張畫像之前。

    畫中畫地是一名黃衫女子,背景乃是滔滔大河。女子站在河畔的一方青石之上,身上裙裾隨河風輕搖,面向大河的方向,河中濁浪排空,拍石而化泥沙,對岸遠方隱隱可見如螞蟻一般大小的民伕們,正在搬運着石頭還是什麼,或許那些人是在修築河堤。

    這幅畫的畫工極其精妙,筆觸細膩,風格卻是大氣磅礴,以精細而至宏大。無論是河對岸那沉重的場景,還是近處青黃相雜的山石,都被描述的十分到位。尤其是那條被縛於兩岸黃山之間地大河,更是波濤洶湧,浪花翻白,氣勢逼人,觀此畫,便似乎能夠感到一股凜烈地河風。正從畫上滲了出來,吹在了觀者的臉上,稍站的近了些,便似乎能聽見河水拍打兩岸的激昂之聲……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這幅畫的重點,任何一個有幸看到這幅畫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內,被那名站在此岸地黃衫女子吸引住。再也沒有多餘地心思,去看畫中別處的風景人物。

    黃衫女子其實只露了一個側面,晶瑩若玉地耳垂旁幾絡青絲,正在輕輕飄動,檀唇微抿。不知道在思考什麼,最能吸引人目光的,卻是她的眉毛,只見那雙眉清美如劍。不似柔弱女子,卻也並沒有多出幾分男兒豪情,只是一味清明疏朗,讓人說不出的喜愛。

    但此時,范閒的目光卻只是盯着畫中女子側臉中將能瞧見的方寸眼眸,那眸子裏地神情看似平靜,卻總像是蘊藏着更多的情緒。

    只在一瞬間,他就想起來在北齊上京城外西山絕壁山洞中。肖恩曾經給自己描述過的母親,對,就是這種眼神!——柔軟,悲惘,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與依戀,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對苦難地同情,還有改變這一切的自信。

    范閒嘆了口氣。緩緩坐了下來。看着牆上這幅畫,久久沒有移開眼光。似乎是想將畫中這女子的容貌牢牢地鐫刻在自己的心頭。

    冷茶在手,舊畫當前,他就這般沉默地坐在偏廂房中,不知道坐了多久,也沒有注意到小樓外地陽光偏移,風雲緩動。

    手中的冷茶依然是一口未飲,范閒枯坐半日,嘴唇有些發乾,他忽然偏了偏頭,看着畫中的黃衫女子輕聲說道:「您做的不錯,可惜……沒有照顧好自己。」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緊張,想組織起比較合適的言語對畫中女子講。

    「我做的當然不如您,但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將自己照顧好。」他站起身來,靜靜看着那幅畫,輕聲說道:「暫時將您留在這裏,想來他也不會讓我拿走,過些日子,我會常常來看您。」不知道過些日子,又是要過多久。

    范閒靠近了畫卷,忽然開顏一笑,精神萬分,笑道:「俱往矣……俱往矣。數風流人物,讓我來搞。」

    說完這句話後,他起身離開了偏廂房。

    房中一片安靜。

    房門忽然咯吱一聲,被人急匆匆地推開。范閒去而復返,重新站在廂房之中,直直看着畫中那個女子,突兀開口問道:

    「理科?」

    「女博士?」

    畫中的姑娘自然不能回答自己兒子在很多年後提出的問題,所以只是沉默。范閒心頭無由一酸,旋即呵呵一笑遮了眼中濕意,誠心誠意地躬下身子,說道:

    「謝謝。」

    然後他真地離開。畫中的黃衫女子沒有轉過身來,只是看着對河的那幕幕場景,沉默着,背對着身後那扇,不知道多久以後才會重新打開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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