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話說諸藩王離京當日,太子朱標代朱元璋為眾子餞行,並轉達朱元璋口諭,以示告誡。獨說朱棣聽聞此言,似有不甘。
而殿外諸子的呼應之聲,朱元璋聽個一字不落,卻一直閉目未作言語。
此時,但聽朱標繼續說道:「父王另有三言,兄代為轉述。一者,諸王皆為我皇室臉面,治藩當以民為大,以法為天,以國為家。社稷大任為其首,父子情義次之,萬不可養尊處優,荒時廢務。若有為害一方者,朕定斬不饒,以慰天下!」
眾子齊應:「兒臣謹遵父皇訓誡!」
「二者,凡朕予藩地者,皆示為爾等一席立椎養家之所。『兒大分家』之說,民間古已有之。如今既得家業,當知感戴,安守本分方為正道。兄弟間往來當以手足之情為念,若因覬覦兄弟家業而生逆謀篡奪之心者,家法逐之,國法除之!」
諸王再應:「兒等不敢!」
眾王千人一面,戰戰兢兢。唯見朱棣,暗盯朱標兩腳,眉間似有不甘之狀
至此,朱標再次轉達朱元璋第三句誡言:「三者,自我大明建邦至今,父皇頗重教化興邦之法。國邦欲想長盛不衰,須取儒、釋、道三家大成,共導萬民之信受。先有應天府學儒學館應時而立,廣育良才;後有僧錄司、道錄司廣弘從善修心之義理;不久前,又得慧曇、宗泐二位大師不遠萬里,相繼於西方取回《莊嚴寶王》、《真空明義》、《文殊》三經,此等皆屬我大明之幸事。今日,父皇特着僧錄司拔薦大成僧者五十,但憑諸王挑選隨侍,並賜每王伴讀內監一名。一來為輔佐諸王時常為母后誦經祈福,二來督導諸王修身養性,以承正氣。」
諸王齊聲再應:「兒臣謝父皇恩賜。」
屆時,朱福高宣:「諭畢,平身!眾僧奉度牒列仗,但請諸王驗牒拔選。」
一時間,五十餘僧者站成兩列一字排開,個個手托度牒,等待相看。這些僧者,老少各半,高矮肥瘦各有差別。形容俊朗者可見八九,相貌平平者為數不少。然,多是慈眉善目,心如止水之狀。唯那姚廣孝,一雙三角虎目,二道鷹翅濃眉,準頭三分厲氣,印堂十分神威。
僧者之多,遠超藩王人數,而那藩王中以貌取人者大有人在。
如此一來,這選僧倒頗像是相面、選美,一時間,人人如同走馬觀花,挑肥揀瘦,嫌老棄丑。秦王挑了高的、晉王選了白的、周王喚了靈的、楚王提了靜的、齊王引了壯的、潭王領了笑的、魯王牽了小的……偏偏都到了姚廣孝那裏,一見他那般鬼煞之相,都是滿臉晦氣地避開了。
未出一刻工夫,十幾個皇子多半遂了心意。唯那朱棣一路翻看僧者手中度牒,旋即顧看一眼,再尋下家。如此略過大概二三十僧,便來至姚廣孝面前。單說他了無興趣地摸過這和尚手中度牒翻開來看,竟頓時一怔。只見那牒中所書並非僧者名號、出身何門、師從何人,反倒是一首小詩入了法眼。詩中道:
『何山對古剎?何山月似鈎?
法身捐白帽,戴與山王頭。』
乍看,此令似是僧者詠物抒情之作,詩中古剎、新月、法身、山王皆屬佛者繪境之物。詩文大意不過為:何處山前朝向古廟?何處山頂月似吳鈎?捐了這僧人之身換作一頂白帽子,把它戴到心中最高的那座山頭去。
但細細回味詩意,卻別有洞天。前兩言不過同用了一個「何」字依次略改了南朝陳徐陵的《出自薊北門行》中一句「燕山對古剎」和唐朝李賀《詠馬》中那句「燕山月似鈎」。因此,這二言俱為明知故問,答案自然明了,皆乃「燕」字,正是朱棣封號。
這分明就是在暗示朱棣,面前這和尚就是奔他來的。誠心可見!
至於後兩言,乍看似有山頭罩雪之象。然其隱意,可驚天地。姑且不說這「白帽」有何特別,單說這「山王」,本是佛門用語,即為法象中最高之山。結合頭二句,在姚廣孝心裏,這「山王」當然就是燕山了。更是暗指諸王如山,燕王當首。偏偏後兩句又以啞謎中慣用的拆字之法,為這「王」戴上了一頂「白」帽子。誠心可見!
不難看出,這和尚蓋世的才智和巧取的本事十分了得。居心可見!
朱棣又是何等精明之人?此中深意自然通達。於是緩緩抬頭細看過去,竟見那和尚天倉上府滿紅光,螣蛇壽帶笑微揚。魚尾奸門威不露,左右懸壁平四方。
再說朱棣,看過此人,那神色更是滿心惜愛映福堂,平空喜上左右廂。暗將達意匯通衢,豪氣直衝蘭台上。
二人四目相交須臾,朱棣自把那度牒裝進袖袋,若無其事地去了,這姚廣孝便相距三步跟隨其後。
眾王遴選僧畢。朱福又作唱儀,請諸王侍僧至法壇受領《莊嚴寶五》、《真空明義》、《文殊》經寶抄本,宗泐授法。
眾人本以為,至此諸事應畢。卻不料,隨後奉先殿門瓮聲而啟,朱元璋攜朱允炆步出殿來。後頭又跟隨禮部尚書劉仲質和十餘個須髯皆白、手捧錦冊的老儒,並相繼於朱元璋身後一字排開。
那陣勢直驚得眾人紛紛伏地叩拜。
此時,但聽禮部尚書劉仲質奉旨高宣:「諸皇子聽訓!奉天承運皇帝,訓曰『朕自奉天命授受,建邦至今已一十五載。十五年裏,國邦漸興,正如少年初成。國邦興乃得益於天下歸心,少年成則仰賴於父母恩德。人心盡失者必遭永世之唾棄,父母盡逆者必負千古之罵名。縱覽古今,橫觀天下,唯外化人心內戴祖德者方可望大成。然試問古今天下,可見一人忘祖德負慈恩而得人心乎?因此,自古拔君舉賢首看孝廉,襲位傳家仁孝當先。朕立儲君,一奉首重孝悌之聖訓,二遵當立嫡長之成規,故得內外上下之同擁。諸兒可有異議乎?」
諸王畏首齊應:「兒臣謹遵父皇聖訓。」
訓文繼續道:「若知聖訓,當知朕望。有負朕望,必得朕棄。」
諸王個個噤若寒蟬,齊應:「兒臣不敢。」
「而今朕既立太子,諸兒應知大統之謂何。皇后奠期,朕布此訓,他日朕崩,此訓亘存。若非太子一脈再無後繼,他王宗裔絕無可繼;若有背此警圖謀豪奪者,縱得其位,亦不受皇族與天下公認。生若自立山頭,死當自立墳頭。即便厚顏近我門來招惹祖宗嫌棄,亦會盡遭後人刨墳掘墓!」
諸子悲啼,大呼:「兒臣萬死不敢……」獨見那朱棣最為不堪。
「今有朕親書《大明皇儲並藩宗世系族譜》着命禮部頒與諸王。在此,譜中另有三規布公天下:一者,自二世起,每系每代子孫之名皆依木、火、土、金、水五行之序為部首而取,只要五行不滅,大明王朝不止;二者,自三世起,每系後世子孫字輩皆須依序取用御賜明文,每系御賜二十字,又分五言四句,輪迴取用,惟願四海五湖,朕子孫無數;三者,此譜之中,各支系名前用字鈞無雷同。凡世人皆可依字認宗,以辨藩王血脈,真皇正統!欽此。」
諸王縱有滿心不平,也只能齊聲叩謝隆恩。
這一席旨意,可謂是絞盡腦汁,煞費苦心。然而,卻只看見了「五行相生」,忘了「五行相剋」。到最後,就連後世煙花柳巷裏也常有戲文笑談:
『區區一族譜,字字心血煮,徹道出這君王老父多少辛苦?人常言,伴君如伴虎。焉知這虎生虎子也非福。勤敲山,猛揮斧,細看哪個虎崽膽敢抖身骨?奈何終老朽,有朝難威武。趁個威風在,鐵筆擂天鼓。效法昔人百家姓,兒孫字輩下工夫。一字一烙印,留與世人數。誰承望,國破家亡時、虎落平陽處,尿腚小兒也競比個誰姓朱來誰是主!』
只說隨後諸王依序至丹墀之上,由諸位老臣為其頒發族譜,而後又飲了餞行酒,將近午時方才散去。
說,此番歸程,朱棣除了有僧人姚廣孝隨往,還有一名伴讀的小太監——馬和……
言轉另一頭。
又數日後,陝西真寧寨子村,景家宅院。
這院落雖不算闊綽,卻也算是雅居之所。但見四圍竹籬圈出一方小院,院內三間草廬,屋上正是炊煙裊裊,大有南陽諸葛家院之風。院前八尺園門,左右各書一聯。聯中道:
妙居福地,閒來懷抱群山景;
錦繡文章,樂時情盪滿河清。
楣上橫批:河山永住。
此時正進臘冬時節,眼見得群山罩雪,如入天宮。又兼個清風吹玉,別樣意境。
只見草廬屋門輕啟,竟跑出個靈巧的娃娃來。
那孩子身披一領銀色的雪裘踏邊兒連帽雲錦小披風,腳穿明紅幫子繡球玲瓏舃。自打邁出門來,就如雀躍一般歡跑起來,那笑聲好似銀鈴迴響,又如天籟婉轉。
前頭還沒住腳,後頭就又追出個人來。
那人正是景清,一身的棉布長衣,頭戴圓頂氈帽,腳蹬皁布靴。他一出門,便像個蒼鷹一般張開雙臂朝那孩子連呼帶喚:「妙錦,爹來了……哈哈!」
妙錦聞聲,回身見他那副古怪模樣,掉頭便跑,步子和笑聲也越發歡實了。一面跑,還一面笑道:「爹,你快來追我呀……追我呀……」
「壞丫頭……你別跑……」
這一遭下來,父女倆便在雪地里兜起了圈子,嘻笑聲不絕於耳。
忽地,那孩子腳下一滑,一頭撲倒在雪地上,可聲腔里卻依舊還含混着笑氣兒。這會兒,景清已趕到身邊,一頭在其身邊撲倒,哈哈笑道:「這回可叫爹捉到你了。」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物躺在雪地上,仰望瑞雪飄零,臉上卻洋溢出無限喜氣。
「妙錦,來,陪爹詠一詠這雪?」
「好呀。」妙錦點頭,眨巴一雙大眼睛,思忖片刻,眸子裏漸現一絲黠氣兒來,於是緩緩爬起身來,忽然朝景清頭頂揚去,歡詠,「雪兒白,雪兒白,好似爹爹頭上白。」聲落時,撒腿又跑。
「好個壞丫頭!」景清翻過身來,也撈起一捧雪來,在後邊追邊揚,接茬詠道:「雪兒飛,雪兒飛,白頭爹爹騎馬追。」
「雪兒飄,雪兒飄!」
景清再次撈起一捧雪,接了下文:「那人變作白玉雕……」說完,兩手一揚,一捧白雪飛撒而去——卻不料,這一捧雪不偏不倚,正着蕭氏面門。
見那情形,這父女二人雙雙停了腳,面面相覷,驚愕半晌。
他二人抬腳正欲溜之大吉,竟聽蕭氏喝道:「站住!」二人的腳懸在半空裏,一時間不知進退。這時,又聞蕭氏開口一通數落,「兩個瘋癲絳頭,終日裏就知漫天撒野!我看你們是越發沒個章法了。」說罷,不知從何處抓個竹板來,一面在掌心裏抽抽打打,一面又發號施令,「還不乖乖過來,家法伺候。」
二人聽聞,撇起嘴巴,互看一眼。但見景清略挑了眉頭示意,那妙錦瞬間領會。稍作屏息,二人放馬便跑。
蕭氏撲了個空頭,在身後晦聲晦氣笑罵:「兩個沒心肺的冤家!望哪兒跑?飯菜都好了……」
卻說這父女倆剛跑到院門處,竟被一群來者擋了出路。
抬眼看去,那干人個個具顯威儀,十之八九都是陌生面孔,唯獨熟識的便是個六旬老者——本族族長耿太公。
這等場面着實驚了那孩子心氣兒,於是她立馬抓過景清手掌,怯怯躲向其身後。
「諸位官爺,這便是本省解元景清。」
那為首的手把腰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並未作何回應。
倒是那耿太公趕忙為其引見道:「景清,此乃皇上派來的錦衣特使,快來見禮。」
景清欲施禮,卻聽那為首的特使抬手說:「免了。景解元,聽旨吧。」
此令一下,景家三口連同那耿太公一應跪地,伏首聽旨。
旨中所言,俱是苦口銜刀,令人不寒而慄。「朕今聞『真寧儒生景清兩度鄉試均拔頭籌,卻不知何故辭拒進京會試之行』倍感迷惑而無措。故特遣錦衣衛不遠千里來護請尊駕進京,以向汝討要個說法。欽此。」那人宣過聖旨,又再諷剌催促,「景聖人,請吧。」
「這……」景清一語未完,便被提臂而起,欲行帶離。
直驚得蕭氏與妙錦忙扯其衣襟,並聽那蕭氏朝錦衣衛哭求道:「大人!我相公何罪之有啊?」
「若問何罪,進京一審便知。」言畢朝手下施令道,「帶走!」
蕭氏奮力跑上前去,橫臂相阻道:「不許帶他走!」
「你這悍婦,還不讓開?」
「你們若要帶他走,就從我身上踏過去!」
「不知死活的東西!」那為首的頓時目現厲怒,當即欲抽腰刀。
倒是耿太公見事不妙,立馬上前苦口相勸:「官人息怒,官人息怒啊。景家內人,還不讓開?」
「不!素聞朝廷專養這些鷹犬,製造無數冤假錯案。我相公這一去,叫人如何是好啊?」
「娘子!住口!」景清喝道,因生怕惹惱錦衣衛,以致殃及滿門,便慌忙央求起那為首的,「官人,我娘子素有失心瘋魔之症,莫要與她計較。只管帶我去了便是。」
「相公!」蕭氏咆哮。
景清含淚怒吼:「退下!照顧好妙錦……」轉頭又朝那孩子道,「妙錦,一定要聽娘的話。」
妙錦哭泣點頭,卻不肯鬆手。硬是被景清甩開,大步自去,引頸長吟:「雪如星,駕西風,此去大路朝向東!」
妙錦泣語接道:「雪如沙,任風颳,一路遍開晶瑩花。」
蕭氏哀號,欲去追阻,硬是被耿太公拖將回來。
一時間,這母女二人抱頭痛哭,不知所措,苦得耿太公不知如何是好。
景清被錦衣衛帶走後,蕭氏母女二人哀痛不已。直急得那耿太公一再搖頭自語:「這景清也是,兩度高中卻拒不進京,而今卻落得個自討苦吃……」
蕭氏抹了一把眼淚道:「太公,我要隨他一起進京……」
「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隨他一起進京。」
「哎呀……此去金陵,足有三千里路吶,況這寒冬臘月的,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就算丟了這條命,我也得去。」
「一個婦人家,又帶個孩子,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小婦人一定到那金鑾殿上為我相公討個說法。」
「哎呀……那景清本就是個一根筋的偏僻性子,偏又娶了你這麼一個執拗婆娘……」言畢,那耿太公又是一聲長嘆。
「太公……」
「也罷,也罷,老夫不攔你。」說罷轉身,氣呼呼道:「帶那孩子打點好行裝,我自去族裏為你母女安排車馬。」
「謝太公。」
那老頭兒背手而去,卻搖頭嘆氣哼起《嘆世》中一席唱詞:「笑他臥龍因甚起?不了終身計。貪甚青史名?棄卻紅塵利,尋一個穩便處閒坐地……」
此後,蕭氏攜女進京尋夫自然不在話下。而此卷《錦緣錄》也於此處告結。
『前情細言二十萬,
是非結果未與斷。
欲知後來何人事,
且看大明妙錦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