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中學處於一棟棟由紅磚堆砌而成的低矮民房之中,這塊居民區還保留着上個世紀簡樸而古雅的時代印記,其中還不乏留存着小資人家的歐式小洋房,因其特殊性,至今市政府仍未將它拆除。
小至幼兒園,大到高中,這片領域的學校比比皆是,因此近幾年附近的學區房價格走勢與人口密度一直領先於其他區域,而弘毅就位於這塊腹地。
開學前為期五天的新生軍訓,是在校內實踐。私家車止步於路口,為防發生交通堵塞,彼此還未熟稔的同級生在父母的陪同下徒步穿梭羊腸小道,拖着厚重的行李箱攜着輪滑摩擦不平整水泥路發出的「骨碌碌「的聲音,承載着滿滿當當的青春朝氣。
而當高中畢業多年後,旁人向時一問起,高中時期留給她最初的印象為何時。她帶着一副眷戀的模樣,就像初嘗美食的稚嫩小孩不甘的吮吸指尖殘留的餘味,認真的解釋,是獨自一人拖着笨重的行李箱,站在開敞的校門前,呼吸的第一口不一樣的清新空氣,懷揣着一顆似要賭上一整個青春的決心。
一牆之隔,又是另一番新天地。
時一站在306女生宿舍門口時,容納六人間的宿舍里已經站了3個人,彼此間在各自選定的床位前默不作聲的收拾着。
意料之中的尷尬氣氛,一時之間時一也不知該以怎樣的開場白對着陌生的面孔打着相較自然的招呼。
她猶豫不前,獨自在內心整理着合適的措辭。
靠近門口床位的女生發現了呆立在門前的時一,停下欲將蚊帳邊角細線在欄杆處打結的手,熱情的上前一步向時一主動示好:「你好,我叫楚妤。」
叫做楚妤的女生,將一長束烏黑亮麗的秀髮牢固的盤在腦後,熱情洋溢的臉上帶着一副舞者特有的自傲。這是時一對她的初印象。
時一禮貌性的回以同樣的招呼:「你好,我叫時一。」而後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到靠窗空着的床位前。
「我叫陳慕姿,很高興認識你,時一。」與她相對着的床位上鋪的女生跪坐在剛鋪好的涼蓆上,對着斜下方的時一自我介紹。
時一聞聲後轉身回以微笑。
大家都在自己可控氛圍內隱藏着最本質的性格,試圖以開朗活潑的語調拉進還未熟知彼此間的距離,塑造一份其樂融融的相處模式。
包括隨後進門的辛琦琦,即使帶着對新集體氛圍的不適與怯懦但仍努力將自己佯裝得落落大方。
而與時一一板之隔的陳椏楠不同,她始終在上鋪有條不紊的兀自整理着,不抬頭、不插嘴、也不逢人客套的說些圓滑的話。
直到時一先開口以滿足自身對她的求知慾,這個在公交車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好學生。
裝扮中規中矩的她,連話語間的字句都不夾雜着一絲余綴,簡單而生硬的說着自己的名字:「陳椏楠。」
緊接着便是一句句因不滿而逐漸調高音量的埋怨聲在樓道中響起,伴隨着嘈雜的腳步聲向306宿舍逼近:「我都說了,不用你們特意幫我拿到宿舍里,我自己能行,你們回去吧,煩死了。」
「這麼多東西,你一個人拖着往三樓走,多不方便,反正也就一會功夫,我和你媽幫你安頓好後就走。」回話的是那個女生的爸爸,面對女兒不解的情緒,依舊錶現出父親特有的慈愛與寬容。
306宿舍門口正對着寬敞的樓道,一切舉動盡收時一眼底。
在離門口一米的地方,那個急不可耐的想擺脫父母過分關照的女生,在見到樓道內因自己和父母不合時宜的爭論,而漸漸從各自宿舍吸引出來的同級生,更是急於擺脫當下的窘境。不由分說的就從父母手中搶過行李,扯了扯因過於激動而下滑的背包肩帶,一步步的向一時所處的方向大步邁進。她父母一臉的無可奈何,擺擺頭,看着女兒走進宿舍,留給探頭張望的新生們一個歉意的微笑才離去。
「那是你爸媽吧,對你挺照顧的。」先開口的是楚妤,看了看被一股腦的胡亂堆放在地上的行李,轉而對還未消氣的同班生嫣然一笑。
旁人眼中的明媚,在楚妤一點點輕扯開來的上翹嘴角處綻放。卻在宋因冉波動難平的心境下看來,越發刺眼。
宋因冉不想多加理會假意套近乎的楚妤,下意識的將她的話與幾分鐘前的難堪聯繫在一起,字字刺耳。對我挺照顧的?不由輕聲冷哼,斜睨了一眼楚妤,又看了看無辜的行李,從床板上起身蹲在雜七雜八的東西面前,極力耐着性子的一件件拆除封套,再一一將其放在屬於它們的原位上,一副並不準備搭理楚妤的樣子。
本以為可以稍加緩解氣氛的楚妤,還天真的以為是自己的問話太過唐突,令宋因冉暫時還緩不過勁來,繼續搭話:「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楚妤。」
「宋因冉。」畢竟是今後要朝夕相處的同學,過早的留下不好的印象並無好處,可依舊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
同宿舍的其他人只得一旁乾笑兩聲,努力尋個新的話題,以便給雙方尋一個合適的台階下。
時一遵循種種跡象,得出一個結論便是,宋因冉並不好處。
陳椏楠雖和宋因冉一樣,都端着一副於己無關的架子,可前者是因為少言寡語,後者卻是因為過分自尊。
十一點半的午飯時間,新生們陸陸續續的從各自宿舍房間向學校食堂走去,勾肩搭背的模樣好似早已熟知的舊友。
大家都自覺的圍繞着各自的舍友,在學校分配好的團體下一前一後的行動着。
陳慕姿與楚妤相談甚歡,辛琦琦無所適從的模樣站在她們身邊略顯突兀。
時一自認為不太會說話。既不善於與人交談,也不急於包裝自己,更何況與舍友的認識從早至今也才短短的三個小時不足,除了知道彼此姓氏,並無其他信息可供人多加了解。
此前毫無生活交集的人,一切話題都乾癟無味,三言兩語就結束的問答更是令人尷尬。但轉念一想,也許聊天是個不錯的選擇,起碼比無言的站在陳椏楠和宋因冉之間要好,自己主動點也並不委屈。
時一想以公交車上的初遇為契機,打開話題的閘門,可話到嘴邊又生硬的咽了回去,還是算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我爸媽。」宋因冉突然開口,帶着一股擰巴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面頻頻與陳慕姿相視而笑的楚妤。
她是在延續剛才在宿舍的話題,帶着一種對楚妤的疏遠。
走在前頭的楚妤好似有所察覺的模樣,正巧轉回頭,看了看走在身後的她們是否已經跟上。
就像無聲的對答,銜接流暢,不帶有一絲停頓。
時一有點不懂,就算宋因冉脾氣倔強,但遷怒於人着實不應該。可她也不好意思多加評論,只能簡單的說一句:「她也沒別的意思。」
可換來的卻是宋因冉一臉「你怎麼知道的」的端倪。
校食堂人頭攢動,大家蜂擁而至打餐口,空氣中瀰漫的都是各自按捺不住的激動,混雜着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打餐口的後面都是長年工作於此的食堂阿姨和叔叔,熟練的掂勺技巧,讓分量本就不多的配菜更是少之又少,三兩塊相對完整的肉掩藏在三分之二的青椒中,兩葷一素挑挑揀揀也勉強不過兩素一葷。
時一端着餐盤挪到米飯自取、清湯自舀的長桌前,卻又是一堆人擠人的戰場,幾個人拿着鏟子將本就已被分割成塊的米飯盛進餐盤裏,其餘的人靜靜的在周圍等待,眼睛一刻不離的注視着打飯人手裏的動作,身旁是躍躍欲試上前的手,生怕慢人一步被搶了去。
時一在一旁不爭也不搶,等到好不容易盛上一口熱飯緊接着又去清湯處排隊,才剛拿起勺子正準備舀,卻不料湯已見底,只留有勺子碰撞鐵桶底部刺耳的摩擦聲,她尷尬的向旁邊的另一桶剛從廚房提出來的熱湯瞄了一眼,升騰的熱氣儼然是最大的諷刺。
「沒了?」跟在後頭的男生,向前探頭看了一眼桶底,詢問呆立在鐵桶前手足無措的時一。
「嗯,已經見底了。」時一無奈的對他笑笑。此刻她只希望食堂阿姨快點再重新提一桶熱湯出來,這才不枉好不容易站到這的自己。
說話的間隙,一大勺舀好的熱氣騰騰的清湯「殷勤」的送到她的面前:「要嗎?」
她沒太顧得上思考,趕忙將餐盤雙手奉上,讓那一大勺湯準確無誤的倒入碗中,以防持勺的手一個重心不穩把湯灑了,毀了這份意料之外的好意,說了聲:「謝謝。」
是林越。他這才重新又從桶中舀了一勺倒入自己的空碗中。她沒敢眾目睽睽之下過分直視他的臉,只稍輕微的一眼,體現該有的禮貌。
此時,食堂阿姨在她正欲轉身走的空擋,又提了一桶清湯出來放在桌上供學生自取,好像是因為剛才有人進後廚催促了一聲。她自覺的退至一旁,好讓後面的人跟上,促進排隊進度,時一掩護好手中的餐盤和在碗中隨着肢體行動而輕微晃蕩的湯,在擁擠的人流中越是舉步維艱越是小心翼翼的掩護。
「那人你認識?」默不作聲地跟在時一身後的宋因冉突然的一句問話,令時一一時語噎。
怎樣算認識?以多久時限為基礎?彼此又該熟知到何種程度?
旁人狀似無意的一句問話,令時一頭一次開始真切的思考,如果她對於林越來說,不過是三年裏注視同一塊黑板,面對相同面孔,身處於同樣學習環境中「朝夕相處」的同班同學。那她是否又敢單方面自以為是的覺得她認識他。
答案是否定的,她只不過是有幸參與他過去三年的人生,又妄自拿命運做賭注,試圖扭轉未來,可到底她並不算認識他,她所知曉的也不過是些與普通同學無異的淺層表象。
「初中同學。」時一簡單概括了他們的關係。
回應她的卻是宋因冉拖着尾音的一聲:「哦~~」伴隨着再次扭頭向後看的動作。
時一一面細心注意着腳下的路,一面抬頭確定不遠處自己舍友所在的方向,終於將手裏的餐盤安然無恙的放置在餐桌上。剛舒了口氣,肩膀卻又被人毫不客氣的拍了一下,驚得她剛拿起的筷子,手一鬆掉到桌上,好在不是地上。
她轉頭看向來人,只見尤翹楚賤兮兮的咧嘴笑,一手拿着盛着食物殘渣的餐盤,一手還不忘空出來向一臉對她無奈的時一揮手打招呼,旁邊還站着同謀廖韻之。
「吃完了?」時一瞳孔放大。
「嗯哼。」尤翹楚回以她的是一臉小人得志的沾沾自喜,眉毛輕佻。
「這是我舍友。」時一對着尤翹楚和廖韻之介紹到,「這是我自初中起結交的好友,尤翹楚和廖韻之。」又對着桌前的舍友介紹着站立在旁的兩人。
雙方簡單的招呼下。
「五個人?」廖韻之開口。
「還有一個還沒來,應該快了。」
緊接着大家被一陣哄亂聲吸引了去,循聲望去,一圈人閃躲在事發中心地帶旁,從中傳來的是接連幾聲滿懷歉意的對不起,連帶着附近的幾張餐桌上的人都停下手頭的動作,閉嘴張望。
「怎麼了?」時一也不忍好奇,自己坐在位子上看不見,起身張望又儼然一副好事者,只能求助於站着的尤翹楚。
「好像是一個男的不小心把綠豆湯灑在了一個女生的後背上,驚呆了周圍的小夥伴們。」尤翹楚從圍觀群眾的身體間隙向里看去,得出了此番結論。
「是楚妤!」陳慕姿突然提高音量肯定道,辛琦琦也驚呼出聲,只有陳椏楠和宋因冉一副淡然的模樣,猜想不透眼底的心緒。
「你舍友?」尤翹楚疑惑地轉頭問時一。
「嗯。」還好只是清涼的綠豆湯,不會燙傷皮膚,如果換做剛出爐不久的清湯,薄衣裳下準會留下一塊燙紅的印記。
「旁邊有人遞了幾張紙,應該不礙事了,就是事件的男主角顯得很尷尬,自己惹的事又不能上前幫忙,只能一個勁的道歉。」尤翹楚還附帶解說功能,已經在手裏拿了一會兒的餐盤也不急着洗。
「你還真別說,那男的還算有點姿色。」尤翹楚又是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手肘碰了碰一旁的廖韻之,一句不着邊際的話,試圖從旁得到點肯定。
時一什麼都沒看到,只是撇了一眼尤翹楚來表達自己對於外貌協會成員的「敬意」。
「走啦,沖盤子去。」廖韻之只是笑笑不予置評,拉了拉尤翹楚的衣袖,兩人便對着一桌子的人說了聲再見就往洗碗池走去。
楚妤回來後,本應乾淨的白T後背上留下了一大塊綠色污漬,黏濕感緊貼着肌膚。陳慕姿和辛琦琦立馬關切的問了句:「沒事吧?」
楚妤經過宋因冉身邊繞到自己的空位上時,宋因冉看了眼,皺了皺眉,但什麼也沒說。陳椏楠已經默默的在一邊吃着餐盤裏的飯,從始至終,都與世隔絕。
楚妤毫不在意的覺得:「一會回宿舍再換身乾淨的衣服就好。」沒因此小題大做,並催促着大家吃飯。
只有當大家低頭扒拉着碗裏的飯,楚妤回以遠處某個身影釋然的笑時眼底閃閃爍爍的光被時一捕捉到。
原本被聚焦的中心人群漸漸散去,顯露出的是一個身着足球運動員球衣的高個男生。他被同伴牽扯着往外走時,仍不忘投以楚妤滿懷歉意的目光,同伴也朝這兒簡單點頭示意了下,就抱着手裏的足球一起往食堂外走去。
後來,時一插空找了水龍頭沖洗餐盤時,宋因冉緊跟在旁,有一搭沒一搭的尋找着各種話題。
「你志願填報情況如何啊?」
「你當初為什麼填報這所學校啊?」
「中考分數怎樣啊?」
「那你要是填報附中都綽綽有餘吧。」
這種狀似無意的聯絡同學情誼,都隱藏着蓄謀已久的本意。她不敢相信此時的刻意親近跟好幾分鐘前一臉鄙夷的斜睨竟都出自同一個人。
直到宋因冉再也忍不住開口詢問:「時一,你初中同學叫什麼啊?」
宋因冉一定憋了很久吧,從飯桌上不時偷瞄她餐盤剩餘的飯菜以此來估算她吃飯進度,和當她收拾桌面殘渣準備離座沖洗餐盤時,宋因冉立馬起身,熱情的邀請她一塊去,她就隱約有所察覺。當時一桌子那麼多人,她肯定不太好開口,若舍友問起又懶得解釋緣由,索性耐着性子終於等到她們兩人獨處的機會。
「林越。」時一不忍告訴她真相,其實她真沒必要特意拉進彼此情誼,她若能熬到下午正式軍訓,定然會知道林越其實也和她們一個班。
而她能得到宋因冉暫時的信任也不過因林越的存在而起。
林越,我們算不算又靠近了一點點,你再次見到我,究竟懷有怎樣的情愫,他鄉遇故人雖有些誇大其詞,但於我而言真的一點也不為過。
而這些無聲的疑惑都從未得到過真切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