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倚天萬里須長劍
白衣展,簫影長,森羅萬象,萬象無常。
血肆天下,問千古興亡,是非功過,為紅顏。
節一:初會
轉眼便是初五,離三才堡公審南宮九的日子只剩下四天。葉嘯天的傷勢已好轉,郁春華等人亦是枕戈待旦,隨時可以出發。
數十年前江湖上最負盛名的有九大門派、三大世家、一幫、一盟、一教、一衛,丐幫便是其中之一。郁春華是丐幫四大長老之首,雖說丐幫自明朝以來,威勢已大不如前,但仍是江湖上第一大幫,單單陳留一帶的丐幫弟子就有數百人,於是郁春華親自挑選了三十餘名精強幹練的弟子與其一道。
內中三個是郁春華的親傳弟子,武功很是不弱。大弟子擅使三節棍,二弟子慣用鑌鐵棍,四弟子腰間掛着一根軟鞭。這丐幫長老的武功甚駁雜,因而四個弟子各自習得他一門武技。
郁春華將三名弟子向莫君言等介紹完,又拉過一個青年乞丐,謂三人道:「我那三個弟子,資質有限,這輩子都難成大器了,帶他們去三才堡,無非充個打手。可我這師侄舒百展那就大大不同了,武學悟性之高,只怕不在葉、莫兩位兄弟之下。此次百展同去歷練,你們三個不妨多親近親近。」
葉嘯天和莫君言見那舒百展雖然生得高大,但面容極為稚嫩,尤其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就似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舒百展被他三人看着,臉上一紅,微微低下頭來。莫君言心中一動,似乎想到什麼,但卻不甚明晰。葉嘯天見他怔忡不語,只得說道:「郁前輩言重了,你的三位弟子也都是名師出高徒,幸會!」他說完便即用手肘碰了碰莫君言,莫君言卻仍是出神,並無表態。
郁春華那三個弟子本已神色不愉,見莫君言一語不發,只道他看輕自己三人,心下更是不快。二弟子更是重重地「哼」了一聲。
郁春華視若不見,依舊不斷誇讚他那師侄。凝兒已收拾好包袱從小屋中出來,郁春華見狀,便即招呼眾人出發,一同前往三才堡。
莫君言、葉嘯天還有凝兒各乘一騎,丐幫弟子不慣乘馬,是以均是步行。這些丐幫弟子中無一庸手,雖是步行,腳程卻也極快。半日不到,便已走了四十餘里。
眾人用過乾糧清水後,略略休息後,又即出發。莫君言緩緩縱騎,一路上多次凝視着舒百展。他一身黃衣,衣服殘破,身上背着八個麻袋,步行時偶爾露出健壯的臂肌,似乎從未覺察到莫君言在看着他。
凝兒在他身後見了,不覺訝異,上前輕聲問道:「莫大哥,你盡瞧着舒百展做什麼?」莫君言見她一雙明眸清澈,目光中帶着渴望,不忍隱瞞,於是說道:「我總覺得他十分眼熟,不知在哪裏見過。」凝兒略一思索,笑道:「莫大哥,我們昨日才見過他的。瞧他們丐幫弟子都是一身黃衣,我便不易分清,想是他們都長得相似,所以你才覺得面善吧?」莫君言搖了搖頭道:「不是的,我說的面善,並不是指他的容貌,而是舉止和神態。」
凝兒似乎不太理解,正想再說,莫君言已微微一笑道:「也許是我多心了吧。凝兒,他們都到前面去了,我們也跟上吧。」凝兒點了點頭。兩人催動坐騎,不一會兒功夫便跟上隊伍。
莫君言見過駱采靈神妙的易容之術,面容的差異於他而言已是見怪不怪,他心中不斷在想:「人的樣貌可以偽裝,但神態舉止是長時間積澱的習慣,絕不是易容之後就能輕易改變的。」而舒百展那羞澀的姿態,勾起了莫君言的回憶,還有一絲莫名的不安。他可以斷定,他一定在哪裏見過這個孩子,但在哪裏見過,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也許,他太不起眼了。
行了三日,便到鶴壁,第四日再走十餘里,便到了三才堡。按日子算來,正是初八,比公決尚早了一日。堡丁出問,郁春華便讓一名丐幫弟子遞上拜帖。眾人等了一炷香時間,那堡丁才出來,引了眾人入內。丐幫弟子均感惱怒,唯獨郁春華笑吟吟的,一直在和葉、莫二人說着有的沒的。
眾人轉過一條青泥石斑路,又行了數十步,這才到了三才堡彭家的會客大廳。郁春華等進廳,見彭氏三雄立於廳內,當中一人約五十歲年紀,矮矮肥肥的,正是三才堡大堡主彭天石。彭天石上首是彭地石,下首便是彭人石了。
彭天石看了郁春華一眼,神色傲慢,顯然對郁春華之前盜取百年茯苓一事耿耿於懷。郁春華明知此梗,卻偏偏還笑道:「哎喲,彭大堡主,久違了久違了。聽說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已經取回了百年茯苓,嘿嘿,那可真是可喜可賀啦!」
彭氏三雄與郁春華本有嫌隙,此刻甫一見面,這老乞丐便即揭人瘡疤,更是惱恨。彭天石鼻孔重重哼了一聲,彭人石已然罵道:「臭叫花子,偷雞摸狗的老賊,老子還沒找你算賬,你倒送上門來了。來來來,你我大戰三百回合!」他生性暴躁,便要轉身去取架上的厚背紫金刀,彭地石一手按住他道:「三弟,衝動什麼,且聽聽這老叫花的來意,真要動手也不急在一時。」彭人石想想有理,於是放下刀,叉腰而立。
葉嘯天左手握着龍脊劍,也不理會他們,右手負腰而立,暗思南宮荻蓉會被關在何處;莫君言則四處環視,做好隨時應付突襲的準備。凝兒則站在莫君言旁邊,靜靜看着;舒百展站在郁春華及他三個弟子的後面,也是一語不發。
彭天石朗聲道:「郁老叫花,我三才堡和你丐幫素來井水不犯河水,也談不上交情,況且你上次來我堡中做客,便就盜了我堡中至寶百年茯苓。哼,所幸茯苓完好,否則……」他說到這裏頓了頓,顯然是說:「否則我三才堡定要你好看。」
郁春華笑了笑,摘下腰後酒葫蘆,咕嘟嘟喝了一口。只聽彭天石續道:「我兄弟三人敬你是前輩英雄,也不與你為難,但三才堡上下不歡迎你,請你離開吧!」
眾人聽罷,均是一驚。就連彭地石和彭人石也沒料到,彭天石竟然一言不合,便即下了逐客令。
葉嘯天看了郁春華一眼,心想:「若此刻鬧僵,不妨直接動手硬闖。彭家倉促應戰,我們未必就輸。只就不知南宮姑娘究竟被囚在何處,必須擒住一人問他一問。」他想着,龍脊劍已交到了右手。
哪知郁春華並不轉身,亦不招手,而是打了個哈哈道:「彭老大啊,你和老乞丐追究茯苓的事兒可就不太對咯,那百年茯苓真是你彭家之物?」莫、葉、凝三人聽他這麼一說,心裏均是咯噔一跳:「郁前輩這麼說,難道這茯苓並不是他三才堡之物,而是以不正當手段據為己有的贓物?」
彭天石勃然大怒:「郁老叫花!你這是存心來我三才堡找茬的麼?」彭地石也是怒道:「老叫花子,你可不要得寸進尺!」彭人石更是抓起厚背紫金刀,叫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看刀!」
彭人石紫金刀一招「天命孤絕」直劈向郁春華面門,郁春華只是笑笑,並不閃避,可他身後的三大弟子都欲搶身而上,卻被郁春華張開雙臂擋住。
三大弟子均是驚道:「師父!」眼見彭人石的紫金刀就要劈到,彭天石猛然越前,左手一伸,竟然後發先至,在這千鈞一髮之間,拿住了彭人石的手腕。
要知到彭人石那把厚背紫金刀,離郁春華頂門只距不過三寸而已,如果彭天石沒有出手,那麼郁春華必然要被劈成兩半了。
彭天石不禁佩服郁春華的膽量和智慧,他料自己絕對不會坐視彭人石一刀劈死他,同時也知道,己方若是就此出手,那麼這接下來,也沒再談的必要了。
葉嘯天嘆了口氣,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也料到了彭天石一定會出手,同時他左手已握住了龍脊劍柄,要是一個萬一,他也能拔劍格擋。莫君言看了葉嘯天一眼,兩人心中均是一般想法:「郁前輩的三個弟子,不論膽識智慧,都不能與其師相較。而那個看似稚嫩的舒百展,方才鎮靜得讓人害怕,而且,他自始至終沒有看過彭人石和那把刀,他自始至終都盯着彭天石。很顯然,如果彭天石沒有出手,那麼他就會出手。」
「三弟,退下。」彭天石說道。彭人石素來不敢忤逆這位大哥,只得收起紫金刀,悻悻退下。
「老叫花子,彭天石佩服你的膽氣。說吧,此來何意?」彭天石道。
郁春華笑道:「嘿嘿,彭老大,你明日便要公決南宮九,你也不是不知道,憑着老乞丐和南宮飛鳳的交情,這蹚渾水,那乞丐是非蹚不可的。不過,那是明日的事,今日嘛,我盼你念在當初救你兄弟時,老乞丐也曾出過一份綿薄之力,讓我們見他一見,老乞丐當面問他幾個問題。」
莫君言與葉嘯天均是眼前一亮,心道:「薑還是老的辣!」他倆心思轉得極快,郁春華來前雖然從未提過此事,但此刻聽了,便馬上知道他的想法了。
彭地石上前悄悄對彭天石道:「大哥,需防這老叫花子趁機劫人。」他是黑道出生,是以第一個便想到此節。
彭天石搖了搖頭道:「二弟,你多心了。雖然眾賓並未齊至,但堡中亦有數百人,他郁春華進堡來的不過三十來人,縱然奪走了南宮九,難道便就能闖將出去?他真當我彭天石是個木頭人麼?」他起先還是輕聲,說到後來已是滿廳皆聞。
郁春華道:「彭堡主放心,老乞丐就只是問他幾個問題,絕不趁機奪人。你若不放心,就老乞丐一人陪你前去,如何?」
彭天石冷笑道:「我亦知你不會奪人,如此蠢笨的辦法,豈是你老叫花所欲為?不過你要知道,我三才堡方圓百里,藏人的地方多着呢,我一天換一個地兒,你便是找個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找得着。」
莫君言與葉嘯天均是一驚,兩人對視一眼,心道:「這彭天石樣貌粗魯,但心思甚是縝密,竟然瞞他不過。」原來他二人均是想:「若是大會當日搶人,必然艱難,而今距離大會尚有一日,不妨在此夜奪走茯苓、劫走南宮九兄妹。因此郁春華若能提前見上南宮九一面,摸准了方位,到時候劫囚成功幾率便大得多了。」
郁春華笑了笑道:「彭老大啊,你可是多心了。這麼說你是答應了?」他仍舊笑吟吟的,絲毫不以為意。
彭天石右手往裏一伸:「請!」郁春華便隨着彭天石進了內殿,彭地石、彭人石與餘人在廳中坐下看茶。
葉嘯天無心飲食,不時地眺望里廳。莫君言低頭輕啜堡丁奉上的茶水,只覺甚是醇爽,又抿了一口,於舌尖細細品味。他常年居於崑崙山巔,對茶葉並不了解,況且河南並非名茶產地。
凝兒見他品後揭蓋認真細看,微笑道:「莫大哥,這太白銀毫不僅緊實滿披,色澤翠潤,香氣嫩香,湯色綠而清澈,滋味醇爽,葉底肥軟綠亮。據說還有消食解倦、提神清心、明目生津、化痰舒血之功效呢!嘻嘻,看你模樣怪怪的,你可是喝不慣?」
莫君言道:「我在崑崙山上,只知練劍,山上終年冰雪覆蓋,也無茶葉,都不曾喝過什麼茶,倒教凝兒見笑了。」
凝兒奇道:「終年冰雪,那不是美得緊了?」
君言道:「嗯,白雪皚皚,也自有一番風味吧。」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我便是怕冷,也不知有無機會見上一見。」凝兒說着,幽幽嘆了口氣。
莫君言笑道:「那有何難?待師姊傷好,此間事了,又救出石帥來,我們便回崑崙去,那時你多穿棉襖,我可陪你一起玩雪,活動起來,便不覺得冷了。」
凝兒面露神往之色。她遐想了一會兒,忽又說道:「莫大哥,唐代有一本書叫做《茶經》,是一個叫陸羽的人寫的,書中可分十章: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飲;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十之圖。爹爹曾經教我讀過,莫大哥可知道?」
莫君言道:「此書我曾看過,略略記得幾句:『茶者,南方之嘉木也。』當時並不太懂,是以粗粗一掃,也並未深入。不瞞你說,我年幼時好史略,長大後反而常常看些詩詞歌賦,雜書卻看得不多。」
凝兒眼中忽閃出狂熱之色,驚喜道:「你竟喜歡詩詞歌賦?爹爹講這些時,我也喜歡得緊,可他總說那是末節細枝。對了,莫大哥,你未細細研讀那《茶經》可是損失了。陸羽所著之字句精美有文采,縱不如漢二司馬,亦不下劉班之輩。史書說他詞藝卓異,且不囿於一業,能詩能音,擅書擅藝。他有首《六羨歌》,我愛得緊。」她清了清嗓子,唱道:「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台。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她歌聲清雅,美妙動聽。
莫君言被她這麼一說,亦是見獵心喜。衛衷彥嘗教他與虞夢讀書,原不過讓他二人識字記名罷了,誰曾想虞、莫學得甚快,尤其是莫君言,竟讀出興趣來。他熟讀孔孟不說,左傳、春秋、史記等更是精熟,李杜詩篇更是愛不釋手,練武之餘,多有誦讀。衛衷彥常喟嘆道:「此子若生於治世,又兼書香門第,必是狀元也。」
虞夢不喜孔孟,二人雖能高談闊論,但莫君言生怕虞夢說不過自己,惱怒起來,反被暴打,是而在她面前,往往不敢多談。
此刻他見凝兒談吐論歌,清雅高致,竟不覺生出知己之慨,便以古詩詞應和:「好個六羨歌,卻是狂傲之中,誰也不羨。他既是個好茶的人,也是個曠達的人。對了,東坡詞好:『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可見他亦是好茶的了。」
凝兒見他能以詩句應答,亦是欣喜不已:「我倒更愛他那句:『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她臉上微紅,當真美若彤霞。莫君言自識得她以來,從未見她如此美過。
他倆盡說些古人軼趣,又夾雜歌辭,在座除了葉嘯天略通詩文外,余者皆是大字不識的粗胚,聽得雲裏霧裏,不知所云。即令葉嘯天也只聽懂了三成而已。兩人侃侃而談,旁若無人,不一會兒便就過了半個時辰。
葉嘯天見他倆意猶未盡,直聽得耳中生出繭子,忙止道:「莫兄弟,凝兒姑娘,歇會兒吧,大伙兒都快睡着了。」
凝兒噗嗤笑出聲來,見丐幫弟子以及彭氏兄弟個個目光呆滯,直勾勾地盯着她和莫君言,臉上刷地一下又紅了遍,連忙背過身子。莫君言亦是尷尬,兩人當即停口不言。
過不多時,郁春華與彭天石回到大廳,眾人起身告辭,彭氏三雄隨即送客。
方離了三才堡,葉嘯天便急着問道:「可見到了南宮九兄妹?」
郁春華點了點頭道:「見到了。」他見眾人均欲詢問,緩緩說道:「你們都好奇我問了他什麼,其實我只問了他一件事,南宮元的身世是誰告訴他的。」
眾人均是大奇,絲毫不知他為何深入險地,竟然只問了這麼一個令人愕然不解的問題:「南宮元的身世?南宮元的身世不是天下皆聞的麼?怎麼還需要去問?」
郁春華嘆了口氣,又道:「此地不是敘話之所,回去再說。」眾人見他神色凝重,雖有滿心疑問,卻也不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