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三:黑山禿鷹
虞夢俏皮一笑,看了看莫君言一眼。
尹瀟是聰穎之人,立馬會意:自然是莫君言將萊州集之事告訴了這女子,那麼賴是賴不掉的,就只能掩飾一下。
尹瀟乾咳一聲,說道:「那是一時失手,下次若讓再我遇到崔應元,我自會要他好看!」他這句話的前半段用的是尋常的語調,後半句卻說得很大聲,很豪氣。
要知孤狼崔應元之名比之江湖七絕雖略有不及,但在江湖上人耳中,亦可謂如雷貫耳。這家酒肆中聞其名者已近九成,知其功力與行事者亦過七八,此刻聽了這少年放出的豪言,失色者有,不信者有,譏笑者亦有。
「哈哈哈,有志氣,那崔瞎子成天憋着張臭臉,就該給他點顏色瞧瞧,老夫看好你!」這一聲卻是稱讚?而且贊得如此發自內心。
眾人齊齊看去,只見酒肆門口走進來一人,不過四十來歲,但頂門已禿,神情陰鷙,身材枯瘦矮小,舉手投足之間,沉穩有力,顯然是一名武學高人。
莫君言與虞夢甫一聽他聲音,就已嚇得連忙轉身,再不敢回頭。他們從未見過他的樣貌,但是他的聲音,卻早已深深地印入了腦海中。
他是誰!?
他就是焚毀將軍府,力敵武清侯,現任大明錦衣衛總指揮使,天下七絕之指絕,外號黑山禿鷹的田爾耕。
尹瀟自是聽過田爾耕的名頭,卻從未見過。但莫君言和虞夢的反應,他已看得一清二楚。剛才的虞夢,還似一隻展翅高歌的孔雀,此刻卻已成了一隻蜷縮畏懼的雌雞。尹瀟為人固然狂傲自負,但自幼受尹連峰教誨,素行俠義之事。他低聲問道:「他是誰?可是和你們有仇?」
莫君言不敢說話,只微微點頭。
尹瀟又道:「你們從後門先走,我來穩住他。」
虞夢拉了一下尹瀟的袖子,搖了搖頭。她的意思是:「他很厲害,你不是對手。」尹瀟這次沒有狂,因為他從田爾耕進來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這人散發出的氣勢,若論功力,只怕不在他叔叔之下。
他們三人的小動作,田爾耕都看在眼裏,但卻沒有一眼認出虞、莫二人。因為他兩次與莫君言、虞夢見面,都是在黑夜之中,再加上此刻虞、莫又是背對,更不易分辨。只是田爾耕還是起了疑,他凝視着三人,一步步地走近。
尹瀟知他起疑,再不考慮,一把操起殞日劍,喝道:「沒時間了!快走!」他把虞夢邊上的椅子猛踢向田爾耕,接着拔出寶劍。
莫君言眼見無奈,只得拱手多謝後,就與虞夢轉身疾走。他知道,就算他們三人聯手,也敵不住這人。他倆從後門溜出,到了院中一看,竟只發現了一匹馬,心下登時拔涼。
「顧不得了,師姊先上馬。」莫君言道。虞夢跨上馬背,一面掉轉馬頭,一面伸手拉起莫君言,慌亂間竟不慎間把青絲上的銀色髮簪碰掉在地。
兩人同乘一騎,也無暇去辨東南西北,加鞭只求速奔。
回過頭來,再看酒肆中,還是有許多人呆着、看着。看着這個禿頂的中年人和那個戴金冠的少年,默默地沒有說話。
江湖人之所以稱之為江湖人,也在於他們浮沉江湖,他們見慣了江湖上的鬥毆和仇殺,也習慣了明哲保身。當然,習慣這麼做的還有那些做着酒店生意的人。
「哼!是什麼人,為什麼見了老夫就要跑?」田爾耕沒有馬上去追,而是伸出右手接住椅子。他接椅的手法很特別,五指張開並不收束,迎向椅子的座面。
只聽「咔嚓」一聲,他五根手指穿破椅子面,透了出來。眾人駭然,那椅子雖然不及堅石,但要以血肉之指貫穿,亦是千難萬難。
尹瀟也是微微變色,他緊了緊殞日劍道:「你是誰?」田爾耕摔開破椅,冷冷地道:「你讓開。」
「哼,休想。」
「你和他們什麼交情?犯得着替他們受死?」
「萍水相逢,並無交情。」
「哈哈哈,幼稚。老夫剛才聽你要教訓崔瞎子,不想與你為難,你若再不識好歹,可不要怪老夫不客氣了!」
尹瀟心道:「能阻一時是一時,他們若騎上了馬,我便該退了。」他突然喝道:「看劍!」殞日劍頓時一招「夭矯天龍」指向對方心口。
田爾耕「咦」了一聲,他見這少年的劍尖似是鈍頭,劍身通體赤金,好似無鋒一般,但這一招劍式偏又十分精妙,倒不容小覷。他沉肘弓臂,格過劍刺,正欲還招,尹瀟第二劍已然刺出,正是一招「朔風彌遠」。
田爾耕點頭道:「這招使得不壞。」他口中雖贊,手上可沒停,大力鷹爪功中的一式「鴟梟奪睛」霎時展現出來。尹瀟斜步側頭一退,長劍往他下盤撩刺,不等對方格擋,立時又轉劈對方上身。田爾耕以渤海派一招「天王扛舉」架過。
尹瀟連進三劍後便轉守勢,田爾耕隨即猛攻,峨眉劍法最是精巧,雖不及武當太極劍那般渾圓,但防守時也是極少破綻。當日在萊州集,如果正式交鋒,尹瀟大約能接崔應元十招左右,此後又得尹連峰指點,武功更在那日之上。今次與田爾耕連續拆了十招,已可至不敗了。
田爾耕緩了緩招式,冷笑道:「哼,峨眉派第二代弟子中,當屬你第一了。你手中所持便是峨眉派至寶殞日劍吧。你師父是青空上人、白日禪師,還是尹連峰?」
「哼。我師父是誰,你大可自己去猜,不過諒你也猜不着。」尹瀟可不買賬,只奮力舞劍,將劍招使得嚴密無縫。
田爾耕冷笑:「臭小子,老夫問你話,你竟敢打馬虎眼?再說了,就憑你的這點本事,也想攔得住老夫麼?」話剛說完,他右手一招「探雲爪」猛戳尹瀟面門,左手更是變幻無方,不知要擊何處。
尹瀟大驚撇頭,避開那式「探雲爪」,隨即退後一步,長劍前趨後畫半弧,護住周身。不料田爾耕正是要他如此以劍防禦,便於他左手徑自去抓劍身。只見「噌」的一聲,田爾耕的左手已牢牢握住了殞日劍。殞日素以堅硬取勝,並非鋒利,因此田爾耕毫無顧忌。
尹瀟急忙持定殞日劍,暗暗叫苦:「罷了,此番再不能失劍。」他正要運起金頂無上訣與田爾耕硬拼內力,哪知道田爾耕「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可不配和老夫拼命,看在峨眉派的面上,放你去吧!」他把劍一甩,尹瀟便失去平衡,撞倒了一張桌子。田爾耕則飛身躍過,真如一隻老鷹一般,飛也似地朝虞、莫二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這還只不過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而已。
田爾耕甩開尹瀟追到後院,他追蹤之術甚為高明,立時以馬蹄痕跡辨明了方向,風馳電掣般地追了過去。他追得急,沒有留意虞夢掉在地上的髮飾,他也並不在意。
一個潛藏在暗處的人,卻悄悄地走上前來,用他那髒得像泥一樣的手,拾起了那枚銀得像雪一樣的髮簪。
他是誰?他樣貌又如何?無論是虞夢、莫君言、尹瀟還是田爾耕,抑或是在這家酒肆中呆過不下一個時辰的人們,都沒有看清。
因為他太不起眼了。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坐在角落裏的叫花子的。
虞夢和莫君言馳出數里,便稍稍收韁緩繩,他倆心思一致,都在想着:「不知尹瀟怎麼樣了?那人武功如此之高,只怕比丹鶴還高了一籌。」莫君言回頭望去,只見大道上一道黑影一晃一飄,那黑色的大衣被風吹起,竟似一面黑旗冉冉飛來。
莫君言驚叫道:「不好!他追上來了!」
虞夢心下駭然:「這人只這片刻就追了上來,不論武功還是輕功,可都厲害得狠了。」她揚鞭在坐騎臀上猛抽了一記,那馬吃疼,登時四蹄上下翻飛,便將田爾耕拋開。
又奔數里,那馬氣喘甚急,虞夢只得收緩。如此一停,田爾耕便又追至,三人間始終隔了兩引之差。
虞夢心想:「這人短程內雖不能趕上,但內功深厚,顯然長力甚久。偏生這馬又馱着我和小君兩個,只怕跑不出十多里便會被他追到了。」她眼見四周林樹山野,一來無人,二來不明地理,更無他法。
情勢漸急,不料坐騎突然又前腿一軟,險些跪倒,虞夢急忙把霜華劍連鞘刺出,在道上一點,左手挽拉韁繩,這才讓坐騎穩住。
田爾耕在後看得真切,不禁贊道:「好個眼明手快的女娃兒!」一聲甫畢,他那雙枯瘦的右手已然抓至莫君言後背。莫君言早有提備,長劍斜刺他手腕「太淵穴」,正是迅雷劍法中的一招「春雷疾閃」。
田爾耕手腕一翻,正要去奪莫君言長劍,虞夢早夾坐騎,馬速又起,正好讓田爾耕原先的計算生出誤差,這一抓便落了空。
「哼!」田爾耕腳下亦是疾踏,用勁一躍,鋼爪一般的五指登時抓住了馬尾。那馬一驚,登時長嘶起來,莫君言應變也快,長劍立時就是一削,把馬尾齊根截斷。
田爾耕本擬拖住奔馬,故而腳下已是收力,不料一抓之下,奪了馬尾,虞、莫二人卻早奔出了數丈之外。他怒極反笑:「好小子!咱們走着瞧。」一甩馬尾,又運起鷹行步的輕功,快步追上。
虞夢心知危機仍在,不住地鞭打坐騎,可那馬仍是越跑越慢,口中也已噴出白沫。他們這匹黃馬不過是尋常坐騎,比之南宮荻蓉的大宛良駒自不可同日而語。
兩人一馬轉過一處彎道,一邊是大道,一邊則是山道。虞夢無暇細想,徑往西首折走。那馬剛上坡來,就聽後面一聲暴喝,莫君言情知田爾耕已然追至,連忙抱住虞夢的纖腰,兩人心意相通,同時一踩馬鞍,如飛燕般輕盈地躍上山道旁的一株樹上。
奇變陡生,田爾耕收招不及,五指插入馬背,登時一蓬鮮血濺了他一臉。田爾耕閉眼再睜時,虞夢和莫君言早已跳下樹,朝山林深處奔去。此山不知何名,但顯然草木茂盛,再加上天色將暗,便於躲藏。
田爾耕盛怒下大叫一聲,鷹爪突然插入那黃馬脖頸,接着用力一舉,那馬雖然算不上膘肥,但亦有五六百斤之多,被他這一舉,懸在他頭頂,如若無物。黃馬在那一插之下就已斃命,頸血順着田爾耕的手不斷滴落下來,待熱血漸涼,他才將死馬拋開。
馬屍墜地,轟然作響。田爾耕望着山路,嘿然道:「臭小子,待會兒這就是你的下場。」
莫君言和虞夢在山中亂走,不久便近酉時。此山雖不見高,但岔道極多,且景物相似,時可見嫩黃花葉、青翠松竹。虞夢在前,莫君言在後,繞着山道走了許多時候,仍不見盡頭。
莫君言忽然停下腳步,眉頭緊皺起來。虞夢不解道:「那人只怕還在後面,你怎麼停下來了?」
莫君言抬起頭看着她道:「師姊,難道你沒發現麼?我們、我們……」他連說了好幾個我們後才道:「我們經過這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已經是第三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