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伸手抓去。
畫卷倏忽變白,好像在一瞬間經歷了百年歲月,在風中化作齏粉。
他抓了個空。
「多管閒事,畫畫畫,還畫個屁!」
「我要去的地方,你可去不得。你雖在這船上見到我,其實我並非在此船上。」
「我……是我百年前留在江邊,為赴約所作的一幅畫啊……」
李長安默然無語。
「前輩請留步!」上官輕候大喊一聲,但見畫卷化作齏粉,知道無論如何吳子道也不會出現了,他腳步晃了晃,臉色發青,握住畫軸的手微微顫抖。
十年來,他只能從畫聖與浮滄江水神的百年之約來推測他的行蹤,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線索。
金玉堂道:「看來只能再從別處打探畫聖行蹤了。」
「可阿姊哪有下一個十年可等!」上官輕候揚起畫軸大吼,英俊的面容扭曲着。
他意識到自己失態,深深呼吸後,對金玉堂施了一禮,道了聲抱歉,旋即對李長安道:「長安兄,見笑了。」
李長安說了一聲「無妨」,剛才從上官輕候口中他已得知上官幽曇之事,。
「長安兄可知道畫聖前輩真身的去處?」上官輕候帶着期冀問道。
「不知。」李長安搖搖頭,那「真身」二字聽起來有些彆扭,他認識的吳子道難道就是假的?
上官輕候嘆了一聲,告辭離去。
李長安在船頂下望,天雷餘威剛去,還鮮有人敢出來,他便下去與穆藏鋒、姬璇、越小玉匯合,去向馬廄。
馬廄中,大多馬匹都伏櫪蜷縮,身軀發抖,不敢動彈,夜朱夜雪也受驚了,不過李長安略微安撫過後也就再度生龍活虎。
穆藏鋒與姬璇用須彌芥子之術帶上了行禮,四人兩馬跳入江中,泅水而行。
……………………
直到天劫結束後,謝挺仍心驚膽戰,突然有大妖在船邊渡劫,算是他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不過還好,似乎沒有什麼損失。
他命人出去打探,但卻久久沒人回來稟報。
這幫吃乾飯的廢物,他心中大怒,但無奈身受重傷,不便下床,便高喊來人,結果沒得到絲毫回應。
他皺起眉頭,心中怒氣卻是平息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幫下人怎麼也不能有這樣的膽子。
忽的,門吱呀一響,他吃力地撐起身子看去,只見一人鬼鬼祟祟莫了進來。
「錢珧,搞什麼么蛾子?」謝挺面色不快。
而最受少東家器重的護衛高手卻一言不發,來到他床邊伸手往枕下摸索了一陣,拿了幾張大通錢莊的銀票轉身便走,低聲道:「我只是來拿我應得的。」。
謝挺睜大眼睛,氣得沒說出話來,錢珧卻一幅做賊心虛的模樣,低頭已走到門口了。
謝挺卻是一顆心唰的冰冷了下來,連錢珧都這樣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沉聲道:「錢珧,往日我待你如何?」
「少東家知遇之恩,在下沒齒難忘,但現在……」錢珧嘆了一聲,頓住腳步,沒有回頭,「現在情況變了。」
「外面發生了何事?」謝挺問道。
錢珧推門欲出,謝挺的聲音又傳入耳際。
「你只需告訴我,就算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看在……往日的份上。」
錢珧心一軟,終於回頭,嘆道:「少東家,一道雷直接把青銅船劈穿了。」
「劈穿了堵上便是,我爹執掌此船時,更大的難都遭過。」謝挺有些狐疑。
「那雷劈的地方,便是藏納寶物的密室……」錢珧苦澀笑道:「全沒了,老東家的百年的積攢,少東家您的依仗,全沒了。包括……十位掌柜的股契。」
謝挺嘴唇抖了一下,他能制約船上十大掌柜,最重要的便是股契與密室中的財物,若震響錢珧所說的那樣,只怕此刻剩下的九位掌柜中,隨便拿出一人,就能將他這個根底尚淺的少東家拿捏得死死的。
一夜之間,或許不用一夜,對,現在錢珧的舉動已足以說明問題,他已失勢了。
這一切太過突兀仿佛一個荒唐的夢,謝挺喃喃道:「但那道雷好死不死怎就劈到密室上方?」
錢珧感慨道:「少東家可能不知道,但船上有許多人看到了,那雷本來是劈向水神,可卻被人引了一絲過來。」
「是誰!」謝挺怒目圓睜,恨不得現在就下床將錢珧即將說出的人千刀萬剮,但動作太大牽扯到了肋骨,不由疼得慘叫一聲。
「就是與少東家您密謀的那個常安。」
「是他啊……」謝挺睜大眼睛定定看着床頂,忽的覺得渾身失去了力氣,他喃喃道:「錢珧,你缺錢麼?」
「缺,這世上誰不缺錢。」錢珧苦笑道:「幾年前沒跟着少東家的時候,人家常把我名字倒過來念,在前面加個死字。」
「死要錢?呵,不錯的名字。」謝挺略帶諷刺地笑了一聲,旋即溫聲說道:「難得這時候你還有心逗我笑,錢珧,你且過來。」
他嘆道:「你不是要錢麼,枕頭底下還有五千兩銀子,你拿去便好,如今銀子對我來說,已無絲毫用處。此時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能回來告訴我情況,這是賞你的。」
錢珧心中暗喜,走了過去,「多謝少東家。」
謝挺僵着脖子,任由錢珧翻動枕頭。
忽的——
細微的機簧聲響起,錢珧心生危機,沒來得及反應,喉間一麻,他伸手摸去,一根極細的金針已插入他喉間。
謝挺面帶譏諷,被子遮掩下,手中握着一個複雜精巧的鐵筒。
……………………
甲板被雷劈出的空洞處,已圍聚了一大群人,其中為首的是九大掌柜。
從空洞底部湧上的江水已將密室的位置淹沒,九大掌柜對於派人修繕破洞之職當仁不讓。
至於當仁不讓的原因麼,眾人表面不說,但都心知肚明,這下面就是船上的密室,藏着此船過往百年中,數代東家財寶的地方。
原本只有少東家掌握着打開密室的方法,如今天雷驟降,密室雖毀了大半,但其中應該還保有些許財物。
不過連東西都沒看到就你爭我奪也太蠢了些,便商議着各派一人下去,互相監視,不許私藏東西,將密室中遺留都財物盡皆帶出。待財物被帶出後,便在九位掌柜中選一人出來將其分為九份,每人可拿其中一份,但分財物的人要在最後拿,如此一來,便避免了分贓……咳,分配不公。皆大歡喜。
九大掌柜各派了手下,都是鳧水的高手,潛進被水淹沒的密室,卻遲遲沒有上來。
有人忙道不好,那九人怕不是見財起意,在密室中得了寶物後,達成一致,從水底下逃了。
此言一出,立馬被二掌柜呵斥,其餘掌柜派下去的都是親信不說,他派下去的可是他兒子。
又有人說,密室中只怕有機關,說不準下去的人死在裏邊了。
這話引得二掌柜怒目而視,但他卻沒呵斥,擔憂不止。
第二波人被派了下去,各大掌柜親自叮囑,下去後不急着干別的,先找第一波那九人的去處,若有危險即刻出來上報。
但第二波人下去也沒了動靜。
那幽深的洞口,仿佛惡獸的喉嚨。
不知是否錯覺,空洞下的水面似乎變紅了。
緊接着有人嗅到了血腥氣。
那水面下傳出咀嚼聲,忽的有東西嘩啦一聲,破水而出,白生生,紅艷艷。
一隻人手,從大臂處齊根而斷,就像一截被乾淨利索掰斷的藕節。
那手粗壯有力的五指上帶着一個小牛皮鑲銅錠的指虎,二掌柜認得,是他兒子的。
沒來得及悲痛,水裏各種殘肢斷臂像長了翅膀似的自己飛了出來,啪嗒啪嗒落在甲板上,濕答答的。
驚叫高呼此起彼伏,許多道人影向着甲板匯聚而來。
是乘船的修行人。
「如此濃烈的煞氣……」趙韞素來到甲板上查探,只見煞氣凝聚,分明是要生出真魔的異象,這異象乃生靈死前怨氣滔天才可產生。
是那條黑蛟的怨氣?但它已成功渡劫了……難道此處還有其他強大的存在心懷怨念而死?
「憐月,快回房去。」趙韞素肅容對林憐月叮囑。
「怎麼了?」林憐月感到不安,但極其有限的閱歷讓她感到茫然。
「有魔將出。」趙韞素凝重道,其實認識尋常的魔她倒不至於讓林憐月躲,反倒會藉此機會讓極少下山,也沒見過真魔的林憐月增長見識。但眼下煞氣的濃烈程度讓她不敢托大。
「師尊,我還沒見過魔是什麼呢。」林憐月不依,師尊在她眼中幾乎是無所不能的存在,一路上碰到的。
「魔是求而不得之眾生……」趙韞素嘆了一聲,沒再讓林憐月躲開,因為已來不及了。
甲板下的空洞中水面變得赤紅,不斷咕噥冒出血泡,已化作血池,邊緣眾人驚叫着散開,但數十條長舌從血池中倏忽射出,卷着人的腳跟,在悽厲的慘叫聲中,將一個個人硬生生拉下空洞。
一道血影隨之從血池中升起。
那仿佛醜惡的聚合體,已不能用言語形容,皮膚剝落露出的猩紅血肉上,凸起着一顆顆驚懼絕望的眼珠,他的身體沒有絲毫規律,白生生的手足隨意拼接在肋下,胸口,脖子,甚至於那顆不能用說是腦袋的腦袋上。
「解屍魔!」趙韞素鳳目圓睜,揮手打出一道彩光將林憐月攝入其中,御劍便走,她本有除魔之心,但眼下的魔實力竟在她之上,不是她能解決的。
她要速速尋到靖道司亦或聖地中人,解屍魔不光自身成魔,亦能將他所殺死的生靈變成魔,是最難纏的存在。
…………………………
「解屍魔……這一路真不太平。」上官輕候嘆了一聲。
「可要出手阻止?」他身邊的金玉堂問道。
金玉堂是船上除趙韞素外的唯一一位元始境,若論誰能斬殺解屍魔,非他莫屬。
「麻煩已經夠多,不必出手了,時間只剩五年,一刻都不應浪費在其他事上。」上官輕候冷冷道:「更何況,就算我們出手相救,船上的人可不會出買命錢。此事,便交由靖道司頭疼去吧。」
金玉堂點點頭,施展遁術,帶上官輕候往船外遁去。
……………………
悽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又漸漸安靜下來,只剩無處不在的咀嚼聲。
謝挺躺在床上,面如白紙,冷汗幾乎將背後打濕了,他睜大眼睛望着床頂,四面傳來都可怖聲音將他包圍。
他方才聽到不遠處有人好像逃出了房門,緊接着便發出歇斯底里的慘叫——那幾乎不像是人能發出的慘叫。
然後慘叫聲戛然而止,就像只被扭斷脖子的雞那樣。
謝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茫然想着,也許自己還活着的原因,便是因為身受重傷而無法出去?
「死了。」謝挺白紙般的臉上浮現起病態的微笑,他已經沒力氣,也不想動彈了。
啊,都死了,真好,便再也沒誰敢背叛他。
吱呀一聲,很輕巧,不細聽幾乎聽不見。
謝挺耳朵動了動——又是錢珧吧。
錢珧……貪得無厭的傢伙。
哦,錢珧已經死了。
會是誰呢……
脖子動不了了,身子也動不了。
看不見,毫無防備——
啪嗒、啪嗒、啪嗒。
像是很多人,又像是只有一個人,接近着。
不斷地,不斷地。
別過來!他在心裏嘶喊。
他轉過眼珠,勉強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一隻手。
一隻美麗白皙的手,手指修長,溫柔動人,他認得這隻手。
黃蔻,是黃蔻。
這隻手曾依戀地環繞他的脖頸上,曾溫柔撫摸他的胸口,他認得這隻手。
謝挺鬆了口氣。
對了……黃蔻也已經死了。
原來是噩夢…………
醒來,醒來啊!
咔咔,咔咔,床板不斷響動,他沒法動彈。
這隻手再度環繞他脖頸上,溫柔地,
捏住他的喉嚨。
他的眼珠鼓脹暴突,腦海劇痛。
滾!滾啊!
無數隻手從床邊伸出,緩慢地撫上他的胸口,挖開顫慄的皮膚,掏出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