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有多短?
不過就是在忘憂谷里看幾次日出日落。
那江湖有多大呢?
江湖是個有酒,有刀,有麻煩的地方。這麼說來,江湖是很大的。
忘憂谷里讓人忘憂,沒有麻煩。李心月從不帶酒回來,也就沒有酒。雖然有刀,沈七夜卻也沒什麼機會看清。這麼說來,忘憂谷並不是江湖。
除了刀之外,李心月的絕美容貌他也是沒機會看清的。谷中的事物不管是美是丑,對他而言都一樣。
因為從他記事開始,就沒有什麼東西是他看得清的。
從來沒人弄瞎他的眼,只不過他自己六歲經歷過那場滅門以後,突然不願再看清任何東西。時間一長,眼裏莫名就剩下朦朧一片了。
不過他的耳朵很靈,甚至連李心月加減衣物的動作都能聽出來。
他的鼻子也很好用,堪比狼狗。
濃密的雙眉,刀刻般的輪廓,嘴角總是勾出最自信的弧度,他把年輕人身上特有的陽光和活力都展現到了極致。
似乎除了看不清之外,他的一切都不算壞。
十二年前沈七夜進忘憂谷時,有兩個人也同時出了谷。一個是名震江湖的李家二公子李壞,另一個則是那位月光般的女人。
歲月蹉跎,女兒都已成人,他們也不再年輕了。可他們的心還沒有老,否則也不會出谷遊歷十二年,至今不知道回來。所以李心月是自己一個人,把沈七夜拉扯大的。
說辛苦倒也不然,李心月所謂拉扯只是把這瞎小子扔在若大的忘憂谷里,等他摔慘了,被馬蜂叮了,被蛇咬了,李心月才會出去把鼻青臉腫的沈七夜拎回來。擦些藥,餵些飯菜。
聽起來有些滲人,不過沈七夜受傷的機會一年比一年少了。在他十五歲那年,李心月見他徒手抓了條毒蛇回來燉湯,身上的衣服卻一塵不染。她才恍惚發現,眼睛的缺陷,已經影響不了他。
悠悠歲月,忘憂谷中只有他們兩人,有時候甚至只有沈七夜一個。
李心月待在谷里的時候,常常會給這瞎小子講講江湖中的陳年往事。十二年說久並不久,故事講了大半,也就過去了。
如今的李心月,已是個快三十歲的女人。但如果沈七夜自小看得清,一定會感嘆她的容貌居然和十二年前相差無幾,只是多了幾分成年女人特有的韻味。
高挑的身材,不加約束的綿延青絲,寒潭般的雙眼......她是像月神的,但唯獨少了眉宇間那股冷意。她愛笑,相較於母親,她活的瀟灑一些。
可惜沈七夜看不情,也分不清女人的美醜,更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
何以說他不懂?
從李心月掛滿花生殼的秀髮和身上那件滿是油污茴香豆的白衣就能看得出來。
「啪。」
一枚剛剝下的花生殼又鑽進了李心月的頭髮,例不虛發。
輕功身法嫻熟如她,竟也沒能躲開。不過李心月似乎不管不顧,只是順手回敬了一雙筷子,然後繼續品着她手上的半隻鳳雞。
有人說,一個女人美與不美,不是看她精心打扮儀態端莊的時候,而是看她吃東西的時候。
反觀沈七夜這瞎小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衣服破了嘴也歪了,頭上還頂着一口砂鍋,看着甚是悽慘。
沈七夜把兩支筷子從鼻孔里拔了出來,苦笑道。
「這天底下能把徒弟欺負到如此地步的師父,想來除了你應該沒幾個。」
李心月頭也不抬,含糊說道:「規矩早就定下來了,能打掉我手上的雞腿,盡可拿去。你學藝不精也就罷了,還弄得我一身髒,我豈有不還手的道理?」
李心月說得在理,但她好像忽略了自己出手時砸的淨是些鍋碗瓢盆,而瞎小子不過扔扔花生,不敢真的傷她。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幾次,別老叫我師父。你若實在要喚我個稱呼,至少應該叫師姐。」李心月不等他回話,繼而說道。
沈七夜聞言,眼皮不自覺跳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聰明,可總歸不是笨蛋。
但他師父嘴裏吐出來的話,十次有八次會讓他一頭霧水。
「你把我救回來,把我養大,還教我這些扔東西的伎倆。不讓我叫你師父倒無妨,可這叫師姐是什麼道理?」
當年的「小李探花」要是知道,自己的後輩傳人把他的飛刀絕技說成「丟東西的伎倆」。還成天扔些五味小吃,砂鍋飯勺。怕是要從墳里爬出來請他們喝一次酒,順帶感嘆江山代有才人出。
李心月笑了,笑而無聲,但瞎小子知道她笑了。他也不打斷她,他知道她笑完之後,就會講她的道理。
「一個六歲的小鬼叫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豈非是叫姐姐?」
「不錯。」沈七夜回答。
「那就算六歲的小鬼長到了十八歲,姐姐又怎麼會變成師父呢?」
沈七夜愣了半天,開始懷疑自己真的是個傻子。
李心月吃完,撥了撥頭髮,把穢物一概清除乾淨,起身走到窗前,輕笑着,任由陽光灑在她的臉頰。
怪只怪沈七夜十二年前已不願再看清,逼自己當了半個瞎子,不能懂得男人看到這一幕時內心的感想。否則莫說是師姐,李心月想讓他叫什麼,他都不會有異議。
李心月沒再繼續逗他,而是轉了話鋒。有些事,她已不得不做。有些話,她也不得不說。
「小鬼,這忘憂谷還關得住你嗎?」
「什麼?」沈七夜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難道就不想,去查清你沈家當年的滅門案?」
沈七夜好像被他這個『師姐』突如其來的話語嚇到一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你要讓我出谷?出谷是不是就算入了江湖?「
李心月沒有回答他,而是走到他身旁,抓着他半腫的臉笑道。
「不看你臉上被我打腫的地方,我都覺得沈家的孩子實在長得俊。況且你這個本該渾身書生氣的小少爺,如今卻被我教得像個登徒浪子。現在這麼輕易放你出谷,不知道有多少年輕漂亮的小姑娘要霉運當頭。」
七夜把臉從那隻玉手上抽了回來,也笑道:「我怎麼確定那些姑娘就是年輕漂亮,若是不確定,我又怎麼能讓她們倒霉?」
「我李心月尚且被你耗在這忘憂谷里,倒霉了十二年,天下還有哪個女人見了你能過安穩日子?」
李心月自嘲一番,也不多言,就向門外走去。
「那師父你一定很漂亮。」瞎小子自顧自笑道。
黃昏,忘憂谷口。
李心月丟給七夜一個包袱,包袱很沉,東西也很多。裏面裝着一大壺二十年的竹葉青,是當年李二少爺出谷時埋在谷外的。
初入江湖,怎麼能沒有酒?
沈七夜揭了蓋立馬灌進去一大口,然後從鼻子裏把酒噴出來。
此刻女人就這麼看着他,沒有說話,也沒笑。
「咳咳,果然是個好東西。」七夜倒是想笑,卻不斷咳嗽起來。
半晌,他直起身子,面對着李心月,說道:「師父,走之前我想問清楚一件事。」
「你問。」
「這些年你教我的功夫,是不是你講過的李家故事裏的小李飛刀?」
「這對你很重要?」
七夜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只是在想,我若學的是小李飛刀,卻又連刀都沒摸過。那在江湖上傳出去,豈非是丟你的臉?」
「小鬼你只要記住一點,那即便一輩子不碰刀,也決計不會丟我的臉。」李心月說到這,眼神微微有些波動,像是一種無法言表自豪。
「小李飛刀之所以成為神話,原因不在刀,而在用它的人。」
殘陽如血,拖長了沈七夜清瘦的影子,他大口地灌着酒,向谷外走去。
只要他出了忘憂谷,江湖,就不遠。
身後的女人依舊在望着他,笑着搖頭,笑着送別。
但黃昏的風很大,不經意間好像迷了誰的眼。
不經意間,浪子的第一壇酒,見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