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已然開始往案幾而上,酒一小壺,菜色幾般。今日也不是豪飲的場合,也不是大快朵頤的場合,這些東西,更多是象徵的形式。
在場眾人,也沒有人真的那拿起筷子如何去吃,大多都是把酒壺裏的酒倒上一盅,等候着頭前諸位大人物的話語。
頭前兩個大人物卻還在互相推託着,便聽郡守孫思潮開言作請:「歐陽公,今日這詩會,合該您來主持開場,想來往日元夕皆是如此,歐陽公請。」
孫思潮雖然來大江郡上任快一年了,卻也算是初來乍到,也知道來這大江郡任職應該倚仗誰,哪裏會去托大。對於孫思潮而言,能調動到大江郡來任職,本身就是幸運。只需三年一次的春闈之後,孫思潮便能再往上爬一步。這些就要靠這位學政了。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教育之事,就是最好最直接的政績。也是朝廷國家的基礎,江山社稷的基石,天下大治的保障。
要說哪位主政一方,當地文風鼎盛,人才輩出,這才是這個時代最為耀眼的政績了。比那些修了多少橋、鋪了多少路,亦或者是交了多少賦稅要高上幾個等級。
作為下官的歐陽正,也不是那等張揚之人,便也謙虛答道:「孫郡守乃大江主政之官,開場之主持,還是孫郡守比較合適。」
孫思潮卻是拱手,又連連搖頭道:「歐陽公為文壇前輩,此地也不是衙門裏,自然以文才論高低,在文才之上,在下自愧不如,還是歐陽公請。」
兩人推來推去,徐傑便是也看出了一個大概,便是這位孫郡守對於歐陽正似乎極為尊敬。
最終,還是歐陽正左右拱手幾番,拿起酒杯之後,開場白幾語:「故楚之地,惟楚有才,今聚於此,先人在上為楷模,後進之士勤求索,求知為智也,弄墨為樂也,諸位同請!」
說完歐陽正舉酒盅一飲而盡,在場眾人更是極為激動,楚地有才,出自《左傳》,大江郡乃故楚之地,歐陽正一語,誇了在場眾人的祖宗,誇了這一方土地,這是一種鄉土之榮光。
眾人起身舉杯應對,皆是飲盡,詩會方始。
便聽郡守孫思潮誇讚道:「歐陽公出口成章,佩服佩服。」
歐陽正謙虛而答:「孫郡守過獎。」
歐陽正幾語而出,並無長篇大論,又是口出華章,似有一種風範,瀟灑不羈,還有那大家氣度。極為符合徐傑想像中的名士風範,當真教人心曠神怡。
便是徐傑心中,名士大儒,便是該如此模樣。
一飲之後,眾人落座。一個個的花魁清倌人已然從左右的廂房而出,琴瑟琵琶,侍候身旁,便等登台。
最頭前一人,便是那顏思雨,已然蓮步款款而上,台中案幾方椅備好。卻是這見慣了世面的顏思雨,抬眼掃視在場眾人,竟然也顯出了一些緊張的神態。
頭前孫思潮見得一切就緒,已然又是抬手作請,若是在別的地方,郡守便是郡守,上官便是上官,上下之別,雖然只有半個品級,也是天壤之別。唯有這大江郡不一樣。
歐陽正並未再推託,而是拱手與孫思潮微微見禮,表達一下自身的謙虛,隨後方才開口:「適才說道故楚之地,惟楚有才,當以這片土地之歷史為題,往前幾千年之風起雲湧,皆可為題,諸位才俊各展才思,便是弄墨之樂。」
在歐陽正看來,這詩會就是元夕佳節弄墨為樂。卻在這些文人士子看來,今日就是一場大考。歐陽正一語而下,眾人皆是神情緊張,又下意識抓筆緊握。
卻又有許多人露出一臉的為難,或者是一臉的懊悔。
也如徐傑頭前所言,這詩會題目,大多不過是陽春白雪、花前月下。歐陽正出題,卻是出人意料,楚地之歷史,在這片土地上,往前幾千年的歷史,來寫詩詞。
在場眾人,如何能押得中題目?頭前的那些準備花前月下,亦或者山水時節,便也都是白費了。
這便是歐陽正的一種情懷了。與一般文人不一樣的情懷。
歐陽文峰提筆來寫,抓耳撓腮幾番,憋了兩句,久而停筆。
歐陽文沁倒是在慢慢琢磨,雖然寫了幾十辭藻,奈何自己又在連連搖頭。這種以史為題的詩詞,並不好寫,其中之深意,也是在考人之大情懷。
馬子良之輩,手中拿着筆,卻是眼神不在紙上,而是到處打量,到處去看。看得片刻,竟然從懷中掏出了一疊紙張放在桌案之下,躲避着頭前那些大人物的視線。翻看一會,又警覺抬頭去看一眼。
如此翻來翻去,許久之後,還是把那疊紙張塞進了懷中,作了一臉無奈之色,也好又一臉的懊惱。若是題目是山,是水,或者是大江,亦或是元夕佳節,冬日景象,等等。馬子良懷中的紙張里應有盡有,就是沒有一張合乎題目的。
再看徐傑,筆端飛速,不得片刻依然寫罷,只在兩處地方思慮了許久,改動幾番之後,重新謄抄了一遍,最後落款留名。
徐傑已然寫好,抬頭去看,便不見一人起身往前。徐傑毫不猶豫,第一個站起身來,拿着謄抄的極為工整的詞作,往前走去。
這詩會鑑賞詩詞之人,自然不是台子上等候的顏思雨顏大家了,而是頭前那些大人物。
徐傑昂首挺胸往前,一直走到歐陽正面前,先是躬身一禮,再拜左右幾番,方才呈上詞作,口中有禮有節:「請諸位先生指正。」
第一個送詩詞上來之人,歐陽正不免多看了幾眼,見得徐傑眼生,便是低頭去看案几上的詞作。
徐傑便也再行一禮轉身,回去便是靜候佳音。
卻是不想徐傑剛剛轉身,便聽身後歐陽正開口問道:「徐傑稍待。」
徐傑聞言連忙停住腳步轉頭,站立答道:「學生在。」
歐陽正臉上微有笑意開口說道:「原道你就是青山徐傑,頭前聽得你一首《聲聲慢》,着實不差。便也在青山縣學裏看過你的試卷,經義只算中上,策問卻是極佳。今日再看你這一曲詞,才思敏捷其一,遣詞造句其二,兼具大情懷之暢快。這大江郡果然人才輩出,郡學之中,汝當治學嚴謹,他日東華門外唱名不在話下。」
徐傑聽得歐陽正這般不吝誇讚之語,心中也是大喜,連忙躬身答道:「先生讚譽,學生愧不敢當,拜謝先生。」
歐陽正顯然是真的見才欣喜,竟然連「東華門外唱名不在話下」這種話語都說出來了,可見徐傑剛剛寫下的詞是何等佳作。東華門乃皇城西面側門,進士放榜便在這門外,更有差人會在當場大聲唱那榜中之名。東華門唱名,便是代表金榜題名之事。
歐陽正卻是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詞作,隨後遞到身邊孫思潮手中,孫思潮拿起詞作,湊近在讀,讀得幾番,也是喜笑顏開。還與歐陽正連連說道:「好,青山徐傑,甚好!」
歐陽正聽得孫思潮之語,也是笑着連連點頭,孫思潮卻又把詞作往一旁的老儒士傳去,這一首詞,正座七八人,皆在傳閱。
反倒是徐傑被晾在了面前,歐陽正頭前也在顧着看左右人讀詞之後的顏色,當真是把徐傑晾了一會,待得回過頭來,卻是和善笑道:「徐傑,你且回座等候。」
徐傑聞言,又在行禮,方才轉身回頭。面對文人,終究還是比面對武人要麻煩,麻煩就在這不斷的作揖之上了。
在場眾人,卻都把目光聚集在正走回座位的徐傑身上,有人羨慕,有人欽佩,有人好奇,也有人嫉妒,甚至還有人懷恨。
馬子良自然就是那懷恨之人,盯着徐傑一路行過,卻是把筆往桌案一扔,白紙之上,沾染出了一團墨跡,馬子良也並不在乎,顯然馬子良實在臨場作不出詩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