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現讓謝浩然產生了懷疑。
把西瓜遞給賀明明,衝着她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地拎起膠袋,隨口打了聲招呼,轉身朝着樓上走去。
謝浩然在蘇芷蘭旁邊坐下,漫不經心地問:「芷蘭,姑姑在家嗎?」
蘇芷蘭搖搖頭,臉上的煩惱神情絲毫沒有消減。她手裏拿着幾根從綠化帶拔來的野草,用力揪着草葉。嫩綠色的汁液在手指上暈開,看着有些髒。
謝浩然瞟了一眼她的手,聲音依然平靜。
「我一直想問問你,平時學習成績怎麼樣?」這是很正常的談話切入方式。
蘇芷蘭臉上的愁苦略有緩和。她點點頭,話語當中聽得出自信成分:「還可以吧!」
謝浩然想要知道更具體的情況,笑着問:「你在班上排第幾名?」
畢竟是小女孩,沒有那麼重的心機:「第二名……嗯,也有第三名的時候。」
「不錯,不錯,這就對了。」謝浩然的目光在蘇芷蘭身上不斷轉移,仔細觀察:「現在家裏的情況比以前好多了,昨天我還跟姑姑商量,她說你學校離家遠,每天回來吃完飯再趕回去很累。再有一個多星期你們就放暑假了,從下學期開始,姑姑打算讓你住校,就不用這麼辛苦。」
「不,我不住校!」
聽到這裏,蘇芷蘭臉上剛剛露出的笑意驟然消失,猛地從石凳上跳起來,整個人仿佛看見了鬼,雙手緊緊握在一起,身體顫抖幅度很大。她不停地搖頭,嘴裏不斷重複着「我不住校,我不住校!」
謝浩然不動聲色注視着她:「別擔心,住校花不了多少錢。」
以蘇家以前的經濟狀況,蘇芷蘭每天在學校的晚餐費用,是一筆相當大的開支。為了把這筆錢節省下來,她每天下午放學都要回家吃飯,路上往返時間至少一個鐘頭。如果住校的話,就不用那麼麻煩。
「不,我不住校。」
最初的驚駭過後,莫名的悲傷爬上蘇芷蘭面孔。她轉身面對着謝浩然,用力抓住他的手,搖晃着,連聲哀求:「表哥,你跟我媽說說,我不住校。我……我要回家。」
謝浩然抬起頭,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為什麼?」
「因為……」
兩個字脫口而出,但是後面的內容仿佛突然間被某種物體塞住喉嚨,無法發出音節。
謝浩然關注着她的情緒變化:「你好像不太相信我?」
蘇芷蘭抬起頭,眼睛裏有些茫然,但更多的還是肯定:「怎麼會,表哥你是好人。媽媽和外婆都說了,你……」
「你今天去上學的時候,穿的不是現在這件衣服。」
謝浩然毫不客氣打斷了她的話,目光鎖定蘇芷蘭身上的外套:「應該是藍色帶白條紋的那件才對。我了這麼多天,對你的習慣多少有些了解。衣服通常是兩天一換,有時候三天,都是你自己洗,外婆和姑姑從不過問。藍色帶條紋那件外衣是你今天早上剛換的,現在你卻穿着這件……能不能告訴我,早上那件衣服哪兒去了?」
一股不安的感覺忽然用上蘇芷蘭心頭。她的雙手頗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低頭是心虛的表現,互相握在一起的手指也顯得僵硬。
謝浩然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她:「你好像摔了一跤?」
蘇芷蘭一驚,正準備張口否認,只見謝浩然伸手指着自己的左腿,認真地說:「剛才你站起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的這隻腳好像是在踮着走路。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的膝蓋受傷了。」
女孩眼睛裏的光彩迅速暗淡下去。此時此刻,她對謝浩然產生了敬畏心理。就像所有心中秘密被看穿的人,虛弱與驚慌是整個人身上僅存的部分。雖然最後的遮羞布尚未被揭開,卻只是時間問題。
謝浩然嘆了口氣:「芷蘭,你是一個乖巧的孩子。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你在這方面做得很不錯。至少在表哥看來,你比大多數同齡人做得都要好。」
「但是,你不夠聰明。」
「不是所有人都能單獨解決問題。很多事情永遠不會按照你自己的理想延續。成年與幼年之間的區別非常大,這就是能力上的差距。我知道你不想給家裏增添麻煩,你正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你做得很不錯,表哥親眼看到了。從我來的那天開始,我就注意到你一個很要強的孩子。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從不給外婆和姑姑添亂子。」
謝浩然抬起右手,衝着蘇芷蘭翹起大拇指。她看着這個動作,絲毫沒有露出笑意,卻顫抖着身體,「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謝浩然伸手撫摸着她的長髮,就像安撫着一隻柔弱無助的小動物:「想哭就哭吧!表哥不會告訴外婆,也不會告訴姑姑。」
年齡是拉近兩個人關係的重要因素之一。與外婆和母親比較起來,蘇芷蘭對謝浩然的親近感要更多一些。
她哭得很傷心,抽抽搭搭,抹着眼淚,話語哽咽:「車……表哥你送我的自行車……嗚嗚……」
謝浩然從衣袋裏拿出一包紙巾,撕開,遞過去,試探着問:「怎麼,車丟了?」
蘇芷蘭不斷搖着頭,更多的淚水從眼眶裏湧出:「……車被我同學搶了。」
謝浩然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冷。在長達半分鐘的時間裏,他沒有說話,整個人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他發現,控制情緒對自己來說是一件奢侈且困難的事情。倒不是說年輕人容易衝動,性子暴躁,而是來到澤州以後,幾乎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在刺激着自己,將所有狂暴毀滅因子從細胞最深處提煉出來。
「芷蘭,搶你自行車的同學,是男的還是女的?」謝浩然的話裏帶着笑意,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這笑聲所代表的意義。
「……女的。」
蘇芷蘭慢慢止住哭泣,說話帶着濃重的,幾乎是止不住的間歇性鼻音:「她們說我的自行車是偷來的。說我這種窮丫頭連學校里的飯都吃不起,怎麼可能會有錢買自行車。」
「你沒告訴老師嗎?」謝浩然有些奇怪,按照正常邏輯概念,老師應該是這種事情的第一處理者。
「我說了,可是……」
蘇芷蘭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可憐小兔子,身體畏縮着,低着頭,肩膀在悲傷控制下輕輕顫抖:「老師不相信我。她說她很清楚我媽一個月掙多少錢。那輛自行車……我,我根本就買不起。所以……」
後面的話蘇芷蘭沒有說下去,也不需要再說了。
她仿佛是下了決心,咬咬牙,用顫抖的手指慢慢解開襯衫,把整條左臂從衣服里露出來。
白皙的皮膚表面佈滿了青紫,仿佛尚未調開的顏料在宣紙上暈開。從肩膀到前臂,正面和反面,大大小小,到處都是。
蘇芷蘭穿上衣服,彎腰捲起褲管,腿上同樣也有類似的淤傷,只是面積沒有胳膊上那麼多,也沒有那麼大。
謝浩然感覺一種明亮的東西正從自己身體裏隱去,迅速退場。代替它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濃密得無法化開的血霧,尖銳到極點,伸手觸摸就能劃破皮膚的鋒利獠牙。
「這是誰幹的?」他的聲音里已經聽不出笑意。
蘇芷蘭沒有說話,低着頭。如果不是被逼迫到了無法忍受的終點,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心裏的秘密向謝浩然坦白。
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因為答案不言而喻。
她感覺一隻溫暖的大手落在自己頭頂,手指輕輕撫摸着自己的頭髮。蘇芷蘭仰起頭,看到謝浩然眼裏重新出現了一抹微笑。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安慰藥劑,勝過千言萬語,也掩蓋了所有的情緒。而帶給自己的,是無比欣慰的溫暖,還有放心。
……
澤州三十七中是一所初級中學。按照正常教學計劃,三年級畢業班已經在前一個星期結束了畢業考試,初一和初二年級本周進行期末考,然後就是所有學生翹首企盼的暑假。
甘林珠剛走進三樓的辦公室,就看到站在外面走廊上的謝浩然與蘇芷蘭,然後聽見蘇芷蘭怯生生的聲音:「表哥,這是我們班主任甘老師。」
謝浩然朝前走了兩步,伸出右手:「甘老師你好,我想跟你談談蘇芷蘭的事情。」
現在距離上課還有四十多分鐘。甘林珠很不高興地看了一眼蘇芷蘭,直接無視了謝浩然伸過來的那隻手,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房門,自顧走了進去。
她很不高興在這個時候被人打擾。
三十多歲的甘林珠身材明顯有些發胖。她其實長得不錯,美麗容顏卻被太多的脂肪所遮掩。之所以產生「減肥」的想法,是因為今年年初時候學校召開教師聯誼會,一名市府官員指名道姓要見她。
那是甘林珠的老同學,年輕時候曾是她的追求者之一。無法得到的遺憾感覺會隨着時間推移變得越發熾熱。可是等到見面後,驚訝與失望也就由此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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