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覺得這個問題非常無禮。可是站在方玉德的立場,他這樣問也沒什麼不對。她的麵皮逐漸繃緊,顯出一絲冷漠:「八千塊,怎麼,有問題嗎?」
方玉德腦子裏猛然冒出一種要出大事的不妙預感,連聲追問:「一張畫八千?這麼低?」
之所以這樣說,方玉德當然有自己的判斷依據。
蘇恆聯之前在莫高窟遇險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還帶着自家媳婦跟着周嘉林他們一起吃過飯。宴席上,方玉德聽說了救援過程中的很多事情,也就是那天,他才對謝浩然的身份與身家多少有些了解。
為了在第一時間趕到平陵市,謝浩然居然花重金從航空公司包了一架飛機。
他在平陵那邊發動了多達數千人在事發地點尋找,動用了上百台車輛與工程機械。
周嘉林等人在具體問題上沒有細說,可是就憑着這兩點,就足以讓方玉德斷定:謝浩然的身家不會少於幾個億,甚至更多。
都說是「億萬富翁」,但是在普通人的邏輯思維當中,一個億與一百個億的區別不大,總之都是錢多到沒地方花的那種人。
那張《拉奧孔》素描的確不錯,方玉德當時看了就很喜歡,如果說一定要買,那也是他近水樓台先得月。那時候謝浩然就明確表示過:多少錢也不會賣。
可是現在,從周佳嘴裏吐出來的「八千塊」三個字,實在讓方玉德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消息。
周佳皺起眉頭,用優雅的動作將眼鏡扶高。她在控制情緒方面做得很不錯,擠出一絲微笑:「小方你想多了,一個學生的普通習作,怎麼可能賣到八千塊一張的高價?就連咱們美術學院的年輕講師,掛在畫廊里代售的作品,差不多也就是這個價。」
方玉德聽得目瞪口呆,覺得呼吸都差點兒凝滯。他好不容易恢復過來,結結巴巴地問:「……周教授……你,你的意思是,謝浩然所有的畫,總共……只賣了八千塊錢?」
周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很不高興地說:「這個價錢已經很不錯了。他只是一個學生……」
方玉德立刻打斷她的話:「謝浩然是研究員,他是蘇老的徒弟。」
「那又怎麼樣?」周佳實在是忍無可忍,聲音陡然間提高,聽起來很是尖厲:「他在美術學院學習,就跟學生沒什麼區別。何況他還上過我的油畫理論課,見了我也要叫老師的。我這樣做是在幫助他,繪畫技藝高低,與經濟收入之間成正比。他現在才大一,作品就能賣到兩千塊一張,就這還覺得不滿意嗎?要是換了別的學生,恐怕早就高興得跳起來。」
方玉德覺得自己實在無法與周佳溝通。兩個人無論價值觀還是對這件事情的理解都不在同一個層面上。
他很後悔,為什麼昨天中午的時候要陪着系主任等院裏的領導一起吃飯?如果自己當時回到展廳里看看,能夠在現場,事情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周教授,謝浩然一定會來找你的。你還是做好心理準備,他不是一個容易說話的人。八千塊……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先是冷笑,然後變成了張狂的大笑。方玉德什麼也沒說,也沒有對自己放肆的行為作出解釋,就這樣轉身離開了周佳的辦公室。
……
信步走進展廳的時候,謝浩然覺得很奇怪:他沒有在靠近入口的牆壁上,看到自己的那張《拉奧孔》素描。
他們該不會是把我的畫換了個位置吧?
帶着這樣念頭,謝浩然走進內部展廳,還是沒有看到自己的畫作,卻看到了站在牆壁前面,滿臉發懵,正在發呆的方玉德。
「老方,你來得挺早啊!」走過去,友好地拍了拍對方肩膀。
方玉德轉過頭,看着嘴裏嚼着口香糖的謝浩然,苦笑道:「你昨天為什麼不開手機?」
整個晚上,方玉德都在撥打謝浩然的電話,卻一直打不通。
他臉上顯出幾分尷尬的神情,「哈哈」乾笑了幾聲,隨手從衣袋裏拿出手機,當着方玉德的面,按下開機鍵,看着手機屏幕上正在閃爍的開機信號,謝浩然訕笑着解釋:「昨天被朋友約出去吃飯,喝了點兒酒,我想着可能沒什麼事情,就把電話給關了。後來回來的晚,就一直沒開。」
手機屏幕亮了,大量信息如潮水般涌了出來。謝浩然就這樣看着,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尤其是信息顯示多達上百個未接電話,更是讓他張大了嘴,久久無法合攏。
「我們昨天都在找你。」方玉德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感慨,也帶着幾分苦意:「我現在算是真正明白了什麼叫做「巧合」。昨天的事情就是巧合,如果你手機開着,我也沒有陪着領導吃飯,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
謝浩然聽得稀里糊塗:「老方,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方玉德也不多說,他抬起手,指着正前方牆上已經被換過的那幾幅油畫:「你的畫被人買走了。」
謝浩然瞬間眯起眼睛,疑惑充當了憤怒前期的導火索:「有人買了我的畫?誰買的?」
「系裏的周佳周教授你認識吧?就是上你們油畫理論課的那個。」
「認識。」
「她讓我轉告你,去她的辦公室找她領錢。」
……
周佳很喜歡普洱茶。尤其喜歡在早上上班的時候,用電熱水壺燒好開水,在茶杯里對着茶快澆下去的那種感覺。金黃色的茶水透過濾網滲透到杯子裏,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起一種用任何人工方式都無法調出的自然色彩。
傳說中的英國王妃就是因為喝紅茶減肥,保持苗條的身材,才被當時的國王看中。無論這個故事是真是假,周佳都覺得自己身為一個女人,尤其是韶華不再的女人,無論如何也要在這方面進行更好的保養。
謝浩然闖進辦公室的時候,周佳正端着電熱水壺,往杯子裏倒水。
他的動作很猛,速度很快,就像一股狂風,帶着灰塵席捲進來。沒有任何應有的禮儀,劈頭就問:「周教授,我的畫呢?」
沒有直呼其名,謝浩然覺得自己已經很客氣了,給足了周佳面子。
周佳被嚇了一跳,手上的水壺也歪了一下,滾燙的沸水如瀑布般倒在辦公桌上,浸透了文件夾,從鎮紙旁邊流過,穿過桌面中央,形成一條有細有窄的小溪,從桌子另外一端滑落下來。
趕緊放下水壺,迅速拿起抹布在桌上擦着,看着布料將所有的水慢慢吸乾,周佳臉上不由得浮起一絲慍怒。她盯着站在辦公桌對面的謝浩然,聲音裏帶着毫不掩飾的怒意:「你是哪個班的學生?進來為什麼不敲門?」
「我是方玉德班上的謝浩然。」他說話的速度很急,夾雜着火星:「方老師說,你把我的畫給賣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就是謝浩然?」周佳一愣,隨即在腦海中迅速翻找着記憶畫面。油畫理論雖說是必修課,可是院裏那麼多學生,周佳不可能每個人都記得清楚。她對謝浩然只有模糊的印象,與上課時的學生概念產生了並不明確的聯繫。隨手把抹布搭在桌子旁邊,她坐回到椅子上,臉上浮起一絲淡笑:「小謝,你的畫很不錯,內容題材選擇也很巧妙。昨天,我的一個朋友來院裏參觀畫展,他很喜歡你的作品,就全部買了下來。」
說着,周佳拉開抽屜,取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她當着謝浩然的面,把裝在信封里的一摞紅色鈔票倒出來,在桌面上攤開,笑道:「一幅畫兩千塊,四張就是八千。錢都在這兒,你收好了……好好跟着方老師學習,小謝你在繪畫方面很有天賦。我那個朋友是意大利人,他經營着一個畫廊。連他都覺得你畫得很好,以後肯定還有更多的合作機會。加油!以後還有類似的機會,周老師一定先推薦你。」
這樣的話,周佳對很多學生說過。鐵打的校園,流水的學生。每年都有新生進來,也有老生畢業。貨幣是越來越不值錢了,一張畫的價格也從最初的幾十塊,變成了後來的幾百塊、幾千塊……周佳永遠不可能告訴學生,他的作品真正賣了多少錢。其實道理很簡單:在這個世界上,沒人會白白幫着你做事。既然我幫你賣畫,就肯定要收取一定數量的好處。你只要拿到錢就行了,至於我從中收取了多少好處費,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無關。
在周佳看來,一張畫兩千,總數八千已經很多了。至於雷克斯為了那四張畫實際付出的兩萬三千美元……多餘的部分,那都是自己的「勞動」所得。
看着擺在桌子上的那些錢,謝浩然笑了,笑容很是猙獰。
「八千塊,好大一筆錢啊!周教授,你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