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十)
兄弟三個心有靈犀,互相看了一眼之後,就立刻就明白了彼此的想法,隨即果斷付諸行動。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當大夥來到鹽車旁,看到的卻是一幅「太平」景象。
鹽丁和民壯的隊伍早已經整理完畢,先前撒在地上的官鹽,也被老宋和老周兩個,帶領弟兄們用手一把把捧了起來,重新裝回了修理過木箱。不知道為了避嫌,還是覺得心中有愧,眾山賊都主動遠離到了三十幾步外,背對着鹽車,竊竊私語。而先前像凶神惡煞般陣斬了邱威的軹關營三當家劉隆,則叉着手站在劉秀對面,誠惶誠恐。
「怎麼回事?」嚴光、朱佑和鄧奉俱是一愣,本能地停住了腳步,以目光相互詢問。
「元伯兄不必如此,剛才這這周圍亂成了一鍋粥,敵我難辨,連我們兄弟幾個,都沒顧上去找孫登算賬,更何況你還忙着保護萬二當家!」劉秀的話緊跟着傳來,瞬間就解決了兄弟們心中的疑問。
孫登溜了!
就在大夥剛才堵住了山路一端的時候,從山路另外一端,悄無聲息地溜了!
嚴光、朱佑和鄧奉再度以目互視,迅速明白了劉隆的臉色為何如此不自然。
鹽車不容有失,周圍的山賊打扮都差不多,作為過客,劉秀、馬三娘,主要精力都用來看顧鹽車,當然騰不出手來,帶領鹽丁和民壯們去剿滅孫登和司馬博二人的嫡系爪牙,更顧不上去追殺孫登本人。但是,若說劉隆和萬脩也同樣分不清楚敵我,也同樣騰不出手來指揮各自的親信將孫登一刀兩斷,則是欲蓋彌彰。
事實很簡單,萬脩和劉隆兩個,到了此刻,仍然念着舊情。所以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孫登像老鼠一樣溜走。
「他跑就跑了,只能算是命不該絕。下次,別再讓咱們遇到就是!」劉秀的話繼續傳來,字字句句透着大氣,「眼下要緊的不是如何跟他算賬,而是儘快想辦法給萬二當家治傷!」
「也只能如此!」嚴光、鄧奉和朱佑三人苦笑着搖頭,迅速將目光轉向萬脩。這才發現,背靠在鹽車上的萬脩臉色煞白,嘴唇發灰,隨時都可能倒地不起。
「萬二哥!」劉隆也立刻注意到了萬脩的情況不對,一個箭步竄上前,用手去搭此人脈門。只感覺對方手腕燙得就像一根燒火棍,而脈搏卻時斷時續,若有若無。
「元伯,我沒事!你不用管我。想辦法組織人手,送,送劉均輸他們出山。他們,他們的任務,耽誤不得。一旦逾期不至,恐怕,恐怕不只是丟官罷職那麼簡單!」萬脩努力抬了下眼皮,氣若遊絲。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着別人!」劉隆又痛又急,一雙虎目當中,瞬間就出現了淚光。
他之所以留在軹關營,大部分原因,都是由於萬脩。而後者,的確當得起「義薄雲天」四個字,凡事都處處先考慮周圍的人,從不會像孫登那樣,只顧着他自己。
「元伯,你聽我說,此事處處透着古怪,咱們,咱們恐怕都是別人的棋子,包括孫登!」萬脩又努力抬了下眼皮,喘息着搖頭,「僅僅兩三百人,就想押送五十車官鹽過太行山,這明白着是號召各路好漢放手去搶。即便孫登不動心,銅馬軍其他各營,也絕不會任由這麼大一筆橫財從自己眼皮底下溜走。而姓王的既然能收買司馬博,在關鍵時刻跳出來將咱們軹關營和劉均輸他們一網打盡,恐怕在其他營頭的首領身邊,也沒少收買鷹犬。甚至,甚至有可能,連劉玄的出現,都跟姓王的有關。否則,否則以孫大當家的聰明,若是提前知道鹽車經過,肯定要精心佈置一番,不會連對手是誰都沒弄清楚,就立刻發起攻擊!」
由於失血過多的緣故,他的話說得有氣無力,然而,卻每一句,都落到了關鍵處。登時,不光劉隆臉色大變,就連事先早已有所察覺的劉秀和嚴光等人,也一樣驚詫莫名。
「劉聖公——」馬三娘脾氣最急,立刻轉過頭大聲招呼劉玄前來對質。然而,目光所及之處,卻根本找不到劉玄的身影。這位綠林軍的使者,居然跟孫登一樣,趁着剛才敵我難辨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逃之夭夭。
「該死!」朱佑氣得兩眼冒火,邁開腳步就準備去追。嚴光卻從身後,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笑着勸阻:「算了,此人既然能被綠林軍派出來聯絡天下豪傑,本事肯定不光都在嘴巴上。你不熟悉山裏的情況,貿然去追,小心遭了他的暗算!」
「這……」朱佑猶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劉秀,嘆息着搖頭。
劉玄不是地頭蛇,未必能跑多遠。可正如萬脩和劉隆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孫登被人殺死,劉秀又怎麼可能忍心讓劉玄身首異處?畢竟,畢竟對方也是長沙定王之後,跟他同族同宗。而當年求學之時,對方的父親,還「仗義」借給了劉寅一筆高利貸!
「不用追了,即便你把他追回來,我也不忍心殺他!」劉秀心思十分敏銳,立刻從嚴光和朱佑兩個人的動作上,猜到了他們此刻心中所想。點點頭,苦笑着承認。
「那就,那就趕緊整理隊伍,讓元伯護送你們出山去吧!」從劉秀的苦笑中,萬脩隱隱感覺出一種知己味道,努力抬起眼睛,低聲催促。「別人越不希望你及時把鹽車送到,你越是要抓緊。眼下,以不變應萬變,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劉秀心中,早就有類似的打算。然而,他卻不忍心把萬脩一個人丟在山裏等死。搖了搖頭,斷然回應:「弟兄們人困馬乏,不着急走。萬二哥,你的傷……」
「生死有命!」萬脩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卻依故作漫不在乎,「如果老天爺不想收我,再重的傷也能撐下來,如果老天爺想讓我三更死,誰敢留我到四更?!」
「萬二哥——」劉隆聽得心如刀扎,用肩膀扛起萬脩的手臂,大聲說道,「你不能這麼說,我,我這就帶你去找郎中,這就……」
「元伯,你忘了當年咱們如何留在軹關寨的麼?這方圓幾百里,誰的醫術能高過孫大當家?」萬脩輕輕嘆了口氣,閉眼等死。
「二哥——」劉隆嘴裏發出一聲悲鳴,腳步釘在了原地,再也無法挪動。
當年他孤身去刺殺貪官,誤中圈套,多虧了萬脩捨命相助,才勉強逃出了陷阱。而後來傷勢發作,又多虧了孫登親手醫治,才終於撿回了一條小命。所以,這些年來,儘管看不慣孫登的所作所為,為了報答萬脩和孫登兩人的活命之恩,他也硬着頭皮留在了山寨里。而剛才,正是由於忘不了孫登當年出手醫治,他和萬脩兩個,才默契地放任孫登溜走,沒有做任何阻攔。
以孫登的狡猾性子,發現軹關寨和官府兩邊,都沒有了他的容身之地。肯定是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想要把此人再追回來,難比登天。而找不到孫登,就找不到可以替萬脩診治的郎中,劉隆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萬脩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自己找的!」萬脩聽到了劉隆的悲鳴,閉着眼睛,輕輕搖頭。「我大哥當年不准我走他的路,我卻覺得江湖好漢快意恩仇,堅決不聽。如今才知道,大哥當年都是為了我好。江湖是條不歸路,報應只在早晚!你休息一下,帶着弟兄們護送劉均輸他們出山。如果能有機會在外邊找到地方落腳,就千萬不要再回來。官府,官府恐怕不只是盯上了咱們軹關營。」
「二哥!」聞聽此言,劉隆更是淚流滿面,悲鳴不已。
俗話說,哀大莫如心死。萬脩此刻模樣,分明是自己已經不想活下去了,所以才借着護送鹽車的由頭,把軹關營的弟兄們,全都託付給了自己。而自己,又怎麼可能將他留在這裏,任其自生自滅。自己當年曾經發誓,與他不願同年同日生,只想同年……
「放屁!」正悲憤得難以自已之時,卻聽見耳畔,傳來一聲清脆的怒叱,「如果世間沒有貪官污吏,哪來的江湖好漢?如果殺得都是十惡不赦的狗賊,又何懼報應?!姓萬的,我大哥當年看你是個英雄,才願意跟你結交,你,你如果被賊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就像個怨婦一般尋死覓活,他,他當年可真的瞎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