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千載誰堪伯仲間 (十一)
「豎子,又是這招!」 嚴尤忽然想起當初在宛城附近中計兵敗的過程,氣得破口大罵。
連環計,又是連環計,上次在白河渡,劉縯劉秀兩兄弟,就先拋出一連串計謀故意讓他順利破解,然後趁着他稍做鬆懈的當口,給了他致命一擊。這次,計策居然和上次一模一樣。
然而,致命一擊已經落下,現在識破計策,又能如何?
眼看着劉秀、賈復、王常、鄧奉、馬武等人帶領着「反賊」,在家隊伍里縱橫往來,如虎入羊群。嚴尤心中痛如刀扎,將寶劍一橫,就朝着自己的脖頸抹去。誰料,還沒等劍刃與皮膚接觸,身背後,忽然飛來一塊石頭,「噹啷」 一聲,將寶劍擊落於地。
「誰?」 嚴尤大怒,扭過頭,衝着丟石塊者大聲咆哮,「左右不過一死爾!莫非你還要羞辱老夫?」
「郎君說不要你死!」 馬三娘衝着他微微一笑,揮刀直奔他的坐騎,「你雖然不認他這個學生,他卻認你這個老師。所以,你至少不能死在他面前!」
嚴尤的親兵剛才被自家主將的動作嚇了半死,此刻心裏對馬三娘只有感激,因此根本不做認真抵抗,隨便比劃了兩下,就棄械投降。
「豎子,老夫想死,誰攔得住!」 嚴尤見狀,羞怒交加,把心一橫,飛身撞向路邊的樹幹。還沒等額頭與樹幹相遇,朱佑一個箭步撲上來, 高舉雙手拉住了腰帶。
「噗通!」 嚴尤從半空中墜落,將朱佑砸了個鼻青臉腫。而他自己,卻毫髮無傷。含恨翻身坐起,正準備繼續找機會自殺,有一雙大手,卻已經牢牢按住了他的肩膀。
「恩師,輸給自己的弟子,你不丟人!」 劉秀迅速蹲下身體,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坦誠,「昔日在太學,恩師曾經說過,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願在場學子,個個將來能在你之上。今日恩師莫非忘之?」
「你?」 嚴尤眼睛一紅,原本已經探向地上一根斷箭的手,再也落不下去。
見他死志已斷,劉秀迅速站起身,先一刀砍翻了他的帥旗,然後再度舉刀,向眾將大聲下令,「凡棄械投降者,不殺一個!」。
「諾!」眾將聞聽,轟然響應。隨即紛紛扯開嗓子,將命令大聲重複。「嚴尤已經就擒,劉將軍有令,凡棄械投降者,不殺一個!」。
「嚴尤已經就擒,劉將軍有令,凡棄械投降者,不殺一個!」。
「嚴尤已經就擒,劉將軍有令,凡棄械投降者……」。
嚴家軍在落入埋伏圈後,原本就沒剩下多少鬥志。此刻見到自家帥旗已倒,主將生死不知。又聽聞承諾不殺他們的人乃是劉秀,頓時就徹底放棄了抵抗。紛紛丟下兵器,束手就擒。
陳茂、張鳳等嚴尤一手帶出來的將領,見士卒們不願再戰,也只好嘆息着放下了兵器,跳下馬來,任憑對手繩捆索綁。
不多時,戰鬥就宣告結束。八百嚴家軍除了奉命返回大營修整的三十幾人之外,其餘俱被義軍全殲。
將士們曾經親眼目睹過劉秀跳下昆陽城頭,捨命救助百姓的義舉,對投降後的處境,並不怎麼擔心。反正大不了今後就跟着劉秀混是了,比跟着王莽混查不了多少。萬一走運,將來還能混個開國功臣,子子孫孫都跟着享受榮華富貴。
只有嚴尤自己,雖然斷了自殺的念頭,卻對劉秀的勸降之詞嗤之以鼻。任憑後者說破嘴皮子,也堅決不肯點頭。猛然間聽得煩了,就破口大罵,「豎子,老夫教出你這個反賊來,已經很是對不起陛下。有何面目再投降於你?或者立刻放了老夫,或者殺我。老夫去了九泉之下,剛好問問許師兄,你今天所作所為,是否遂了他的意?」
「你……」 猛然聽他提起已經身故多年的師父許子威,劉秀心中立刻痛如刀割。
師父的死,一部分是由於擔心他的傷勢,另外一部分,則是由於對大新朝,對王莽這個曾經的儒林君子,徹底的絕望。但是,絕望歸絕望,假如師父有在天之靈,卻肯定不會願意他走上造反的道路,親手去推翻當年儒生們臆想中的「聖人之國」。
「不降就殺了你!」王常曾經兩度差點兒死在嚴尤之手,心中仇恨難消。見此人被活捉了,居然還耍橫,頓時勃然大怒,抽刀在手,上前就剁。
「且慢!」劉秀猛地伸出胳膊,架住了此人的手臂,「王大哥且慢,我還有話要跟他說!」
「跟他囉嗦沒用,這人是鐵了心要跟王莽同生共死!」 王常對劉秀既敬且畏,立刻停了手,抗議着後退。
「他說得沒錯,老夫只求一死!」嚴尤刀下撿回了一條老命,卻不肯領劉秀的情。聳聳肩般,冷笑道,「別多費唇舌了,王司空見老夫不歸,肯定會帶兵來救。屆時,你即便想要殺老夫,恐怕都來不及!」
「恩師何必自欺欺人?!」劉秀聞聽,不怒反笑,「那王邑、王尋,巴不得你早死,怎麼可能會派兵前來相救?你不願意降,我放你走就是。!劉某手中之劍,絕不沾染尊長之血!」
「文叔不可!」
「文叔,三思而後行!」
「放了他不啻於放虎歸山!」
「咱們前後那麼多兄弟死在他手裏,怎麼可以輕易就放過他?」
……
眾將聞聽,大驚失色,紛紛出言勸阻,請求劉秀切莫放虎歸山。
劉秀聽了,又是微微一笑,就近找了塊石頭站上去,朗聲回應,「諸位且聽劉某一言,王莽的大新朝,已經如墜崖之巨石,非人力所能拉回。放了他如何?咱們今日能打敗嚴將軍第二次,就不怕他來第三次!」
「這,也罷!」 想到跟在劉秀身後,所創造的一系列奇蹟,眾將猶豫着輕輕點頭。
而嚴尤本人,卻無法相信劉秀真的肯放自己走。愣愣半晌,才低聲說道,「豎子,你真的要放老夫走?老夫他日領兵再來,卻絕不會念今日之情。」
「嚴將軍,你年輕時北驅匈奴,東掃下句麗,那是劉某心中的英雄。」知道此人愚忠,劉秀不願再稱呼其做恩師,點點頭,大聲回應,「你儘管走吧,其他被俘將士,如果願意跟你走,你也可以一併帶走。願今後你我兩個,莫再相逢於疆場。」
說罷,也不管嚴尤是感激還是驚詫。大步走到陳茂、張鳳等將領身側,揮刀割斷捆綁他們的繩索。
「你,好,你……」嚴尤見劉秀做得乾脆,又驚又愧,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又愣愣半晌,才走到被俘的莽軍將士身邊,詢問是否有人願意跟着自己離去。
被俘虜的將士一方面感激劉秀的仁義,另外一方面,則是被凌晨時突然出現的沙暴所震撼,肯跟他離去的,竟十不足一。
陳茂、張鳳等七八個高級將領家眷都在長安,不敢投降。所以只能跟着嚴尤走。但是,他們卻不想再拖累其他弟兄,紛紛壓低了聲音,向嚴尤勸告,「太師,算了,人各有志,莫要勉強。大司空驅趕虎狼吞噬百姓,實在有違天道人倫。弟兄們心冷,也是應該!」
「是啊,驅獸食人,古今獨此一家。咱們沒辦法,只能跟着朝廷走到黑。何必非來上他們!」
「是啊,太師。您老對我等有至於提拔之恩,我等唯死以報。至於弟兄們,算了!」
「算了,太師。連老天爺都幫他,降下滾滾黃沙讓我軍不戰自亂……
……
「你,你,你們!」仿佛一瞬間老去了二十歲,嚴尤身體晃了晃,佝僂着腰,低聲呵斥,「休要滿嘴胡眼,王邑所為,聖上,聖上並不知情!」
眾將領不願意他傷心,低下頭去,默然不語。嚴尤心裏頭卻明白,自己的話毫無說服力。
驅獸食人之事,可以說不是王莽授意。可到現在,王莽也沒給王邑任何處罰。很顯然,在王莽心裏,百姓也只是編戶冊子上的一串數字而已。無辜死上幾萬,根本沒啥值得大驚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