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簡單的十個字,卻是道出了時間的真諦。
但『逝者如斯夫』這一句,乃是孔子在川上看着奔流東去的河水說的。
當時,孔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感嘆時間,其實卻又是在嘆息生命。
時間就像這流水一樣,不舍晝夜地奔走流失。
時光荏苒,青春一去不再。
紅顏白髮,彈指瞬間蒼老!
多麼可悲,可嘆?
人生,不能重來!
所以許詢出題的這句話,其實是頗為傷感以及充滿了感嘆的。
但謝玄的回答,卻如《論語》中記載的那個楚國狂人一樣灑脫、不羈!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
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雲錦張。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樑。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
閒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雲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盧敖游太清。
以上的詩,乃是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起首第一句,李白用的便是《論語》中的典故。
然後,李白下筆如有神,將他超塵灑脫的一面,以及那行文如天馬行空般的想像力全部展現出來。
詩仙之名,卻是浪得虛名?
為什麼許詢聽到謝玄的回答之後,便誇讚謝玄是『謝家玉樹,會稽良駒』呢?
原因便和謝玄當時,也有李白這种放盪灑脫的精神有關。
當然,此時並無李白,在在數百年之後李白才出生,所以也不會有這首《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那麼謝玄的回應,和李白的這種灑脫精神又有什麼關聯呢?
很簡單,便是兩個字:看淡。
或許,也可以叫做超脫。
正是因為看淡了,超脫了,一個人才能說出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追憶和後悔都來不及,倒是將來還沒有發生的一切,可以好好的掌握在自己手裏。
面對孔聖人在川上望着流水的感嘆,或許這是對他最好的回應!
就連孔子自己,根據《論語》中的記載,也是對這個楚國的狂人非常欣賞,他立馬就停車想要和這個人交談,但這個人卻以為孔子是當權者,跑了。
無視孔聖人,他不是狂人,誰是狂人?
這樣的回答,天衣無縫,所以許詢很滿意。
冉操與謝道韞,也都鬆了一口氣。
誇讚了謝玄之後,許詢又將目光轉移到了冉操和謝道韞的身上,笑着問道:「你們二位,也是來此求學的嗎?」
冉操便又站出來,笑道:「家父乃是故丹陽尹劉惔,如今還在孝期,只遺憾不能拜在先生門下!」
不讓他自己報出家門身世,但冉操還是報出來了。
但是這一回,許詢卻沒有再震怒,因為冉操只是在闡述原因。
許詢哈哈一笑,對冉操說道:「如此倒是可惜,教一人為教,教三人也為教,本無不可!不若,你也應我一小考,試試如何?」
在這大雪天中,許詢也一直沒有讓他的兒子開門迎客,就站在雪地里與冉操三人交談,而且肆無忌憚。
這便是魏晉時期的名士風範,大隱之士,從來都是視禮教於無物,只取自在。
在當時,『禮教豈為我輩而設』可是一句常話。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劉憐。
這個劉憐,還和冉操現在的便宜老子劉惔是同宗,只不過二人出生的年代相隔了百年,所以劉憐還是冉操的長輩。
劉伶,字伯倫,沛國人,『竹林七賢』之一。
魏末,曾為建威參軍。晉武帝泰始初,召對策問,強調無為而治,遂被黜免。他反對司馬氏的黑暗統治和虛偽禮教。為避免,遂嗜酒佯狂,任性放浪。一次有客來訪,他不穿衣服,便被眾客責問,劉憐則是答道:「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
意思是說,我把天地當成了我的房子,而我的房子則當成了我衣褲,現在你們這些人,為什麼要跑到我的褲子裏面來?
這樣的行為,頗為狂傲,但劉憐卻能成為『竹林七賢』之一,由此可見當時的名士風範,並不是拘泥於禮教的。
就好像現在,人家冉操都說了不能拜師,但許詢卻反而笑着,要冉操也接受他的考驗一樣。
冉操只得答應,拱手道:「便請先生賜教!」
許詢坦然受之,略微思索,問道:「仁,則吾不知也!」
這麼簡單?
冉操想也不想,便答道:「克己復禮為仁。」
許詢大笑,又轉向了謝道韞。
問完了,卻沒有像對謝玄那樣,誇獎冉操一句。
或許是因為許詢自己的也清楚,他出的題目太容易。
又或者,是因為冉操不是前來拜師的。
反正不管是什麼理由,許詢便率性而為,並沒有和冉操表現得過於客套。
謝道韞也上前來,拱手道:「先生,請賜教!」
說話的時候,可能是謝道韞故意的,發出的音域顯得寬厚低沉了一些,更接近男子的嗓音,而不會讓人覺得她的嗓音和女人一樣尖細。
許詢笑了笑,又問道:「仁,則吾不知也。」
眾人一愣。
這和剛才他詢問冉操的,幾乎一模一樣!
謝道韞也有些驚訝,拿不準許詢的意思。
本來,她也可以和冉操一樣,直接就回答『克己復禮為仁』。
但這個答案,冉操已經回答過了,她要是再用,便難免會讓人看不起!
於是謝道韞思索一番,才答道:「恭寬信敏惠。」
謝道韞的回答,也出自《論語》,願出處是這樣的: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意思是說:恭敬就不致遭受侮辱,寬厚就會得到大眾的擁護,誠實就會得到別人的信任,勤敏就會工作效率高,慈惠就能更好地使喚人。如果能夠處處實行五種品德,那就是仁人了。
這個答案,比冉操選的還要好!
許詢笑道:「善,你也是來求學的嗎?」
謝道韞自然是要來陪着謝玄的,應該說是替謝安看着謝玄,於是點頭答道:「是!」
許詢打量了一番謝道韞,然後說道:「本以為會稽有一個謝家玉樹,竟不知上虞祝氏之中,也有如此人才,竟然猶勝謝家玉樹!」
這樣的話,謝玄就不服氣了。
雖然他也知道,他是比不上這個『祝英台』的。
可許詢話里說的,卻是他謝玄比不上祝氏的人,謝玄豈能服氣?便站出來問道:「先生,何以斷定學生不如祝家表兄?莫非先生只是憑一道小考,便如此輕率定論嗎?」
許詢聞言不答,帶着他的幾個兒子轉身進屋去了。
至於來求學的三個人,則是被一起晾在雪中。
過了片刻,許詢的一個兒子出來說道:「我是許季之,奉家父之命前來告知兩位郎君,今後逢雙日上午以及單日下午,儘管前來此間受教。」
「如此麻煩?」謝玄望着許季之的背影嘀咕着。
冉操連忙拉着他上牛車回去了,謝玄在車上還頗有微詞,埋怨道:「這個許先生也未免太不曉事,我等遠道而來,時值正午,他不用飯菜招待我們也就算了,就連以後來找他上課,還得分清楚雙日和單日……」
謝道韞解釋道:「許先生在郡學任教,又豈能自在?」
謝玄道:「我豈是不知他是因為行程?料許先生前往郡學任教的時間,定然是逢單日便為上午,若逢雙日,便是下午了。」
「知道你還這麼多話?」謝道韞沒好氣道:「你就不怕許先生知道了你喜歡胡言亂語,然後不要你為徒,到時候讓你回去沒辦法向三叔父交待?」
謝玄低着頭,還是不服氣。
冉操見了,笑道:「英台兄,其實幼度並非嫌棄以後每逢雙日,便要大早趕來接受許先生的教誨。幼度是氣許先生說他,不如祝氏子弟!」
謝道韞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也盡顯女兒姿態,和她現在男裝的打扮有些格格不入。
很顯然,這不是善意的笑容。
至於謝玄覺得姐姐是在嘲笑他,便不滿地說道:「都是答了一題,為何許先生卻說你勝於我?」
謝道韞因而解釋道:「都是一題,可你答題之時,猶豫了片刻。而我答題之時,先前劉家表兄已經回答過一回,所以這道題我是要回答兩回的。第一回的答案,已經被表兄答去了,我便得及時反應過來,再花時間去尋找另外的答案,並且這個答案還要找得勝過表兄的答案!請問,你現在還覺得你我,都是只回答一道題嗎?」
謝玄已經開始裝死……裝睡了。
擁有一個大才女做姐姐,這壓力真是大,不一般的大!
冉操見了微微一笑,不禁想起後世之中,家中姐妹兄弟多的,也會出現這種情況。
比如兄弟姐妹其中的一個成績非常出色,便會受到廣泛的關注,讓其他人淪為背景和路人,於是兄弟姐妹便會因此,而產生一種自卑的心理。
現在的謝玄,在謝道韞面前不正是這樣嘛!
幼度啊幼度,真是苦了你呀!
冉操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