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海船之上,鄭森聽着船舷外的海浪,聽着濤聲,怔怔地發呆。
就在三天前,他還是大明南京師範學校的一名助教,作為錢謙益的得意門生,鄭森按照學院裏新出的規定報考了錢謙益當代文學的研究生,並且順理成章地擔任了南京師範學校文學院的助教。
雖然錢謙益在後世因為一個大名鼎鼎的水太涼之典故而聞名,但沒有這個典故之前,錢謙益還是頗為得意的。東林復社雖然沒落,但李邦華等人新起的新東林黨一樣撐起了東林的牌子。
背靠大樹好乘涼,錢謙益知道自己與李邦華不太對付,心中明白京師格局自己是無緣摻一腳了。尤其隱約之中,聽聞皇帝陛下也不甚看得上自己,索性就在南京師範學校里擔任教職。
錢謙益名聲極大,身份亦是隆重,對於他的執教,南京師範學校求之不得。
對於錢謙益而言,在這裏養望也是一個極佳的選擇。不比此前其實是野路子的東林書院,南京師範學校實在是一個養聲望的好地方。
要知道,這裏可是培養教師的地方。自己當教師就已經可以收得門生故吏萬千了,更何況自己還會教一批教師出來呢?
這可不是後世,教師雖然光榮,卻寒酸。在這年代,西席先生完全可以說得上當地名高望重的大人物。
總而言之,錢謙益雖然官場失意,但名利場上並不失意。至少,跟着錢謙益的鄭森沒有前科,背景乾淨漂亮,有着這樣的資歷,甚至有望進入中書舍人班子,成為天子近臣。
據傳,錢謙益就曾經透露過皇帝陛下有打聽過鄭森的名字呢。只不過,朱慈烺印象里的是鄭成功。而鄭成功這個名字,要一直到隆武政權成立才會有。那時候,鄭成功才會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國姓爺,眼下只能是未進化完成版。
故而,鄭森眼下還只得繼續在南京示範學校跟着錢謙益讀書。
家裏有錢,鄭森從來不用擔心自己吃喝用度。家中甚至一門心思地覺得讓鄭森好好讀書,將來參加科舉,光宗耀祖,這才是正途。等到鄭森學業有成,事業進步,鄭氏一門也就可以在鄉里自稱是書香門第,詩書傳家了。
但規劃是美好的。
而計劃,總是沒有變化快。
一個巨大的變化來了,好似海浪,將鄭森整個人的骨架都仿佛拍散了。
鄭森回想着往事,感覺心情苦澀。
忽然間,豪富的家庭風雨飄搖,要舉族遷徙海外。自然,作為鄭氏的嫡長子,鄭森也就沒有機會繼續留任南京師範學校的教職。
從曾經體面受人尊敬教師轉身變成狼狽逃亡的海賊,這個身份落差,實在是讓人感覺止不住的失落。
鄭氏的大隊伍分為兩路,一路就近從福建遷徙去台灣。那裏只有一個台灣海峽,更有澎湖列島作為中轉站轉運,故而是大部分普通船隻的目的地。他們運載着鄭氏船隊的家眷,開始了龐大的前移。
對於鄭氏這個堪稱史詩一般的行動,朝廷並非完全沒有察覺。
只是,而今大明門戶已開,海外殖民的步伐早已在遠征公司這等弄潮兒的歡呼之下開啟。從前渡海遠去那可能是犯上作亂,眼下卻是官府都大肆宣傳改變命運的機會。
事實上,馬爾薩斯陷人口論的陷阱已經傳達到了縣級衙門的主官中。各個縣令對於皇帝陛下的論斷既是感覺新奇,又有許多感覺茅塞頓開。
無論如何,將那些無業游民一股腦地送上海船不會是壞事。不管他們能不能發家致富,至少不會禍害鄉里了。
總而言之,鄭氏這一番移民的舉動雖然曾經引起過注意力。但在海外殖民的旗幟之下,無人察覺到最核心的異常之處。
十數萬的水手與他們的家屬們此刻已經抵達台灣了,熱蘭遮里的紅毛番子緊張得如臨大敵,感覺滅世的恐懼即將抵達。
鄭芝虎而今已經抵達台灣,將與紅毛番子的長官談判。要不是顧忌大明的壓力,恐怕鄭芝虎的談判實際上會變成一場鴻門宴,直接將紅毛番子圍剿了。
除去台灣一路,另一路便是前往日本的鄭氏主力了。這裏有最精銳的士兵,最嫡系的船隊,最精良的裝備。
自然,也包括了鄭氏主要人物的家眷。
比起瘴氣彌補可能倒在開拓途中的台灣,日本顯然要宜居許多。鄭氏中日貿易開戰十數年,在日本根底極厚,更是引得薩摩藩藩主做了一番交易,支撐着鄭氏整體移民日本。
腦海中雜念頻生,鄭森摸着臉,狠狠揉捏了一把,讓自己從遠洋航行的昏倦之中清醒過來,也將那些雜念跑去。
事已至此,再多亂想沒有意義。
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怎麼辦呢……
第一步,問問他老爸,為什麼要做這一切吧。
這樣想着,鄭森稍稍冷靜了些許。一路平安,除了在經過一場暴風的時候折了六艘船以外,龐大的船隊堪稱好運的抵達了薩摩藩。
島津光久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隨後便在港口一側的農村里隨手一指,道:「還請鄭桑放心,這裏我已經進行了遷徙。為即將抵達的居民準備了一千間屋舍,一共兩千畝的土地,作為中國城的移居之所。」
一千間房子根本不夠,兩千畝土地也只能說夠嗆。
但能做到這一步,鄭芝龍不會再奢求。他看着陸續從船上走下來的鄭氏人員,感慨萬千。對於中國人而言,安土重遷。能夠做到讓數十萬人跟着流浪,這既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本事。
再創新世界的豪情。
&親!」在移民之中,鄭芝龍同樣也看到了鄭森。
望着已經長大,儒雅文秀的兒子,鄭芝龍拍了拍鄭森的肩膀,道:「孩子,好久不見了。」
&親……也有白頭髮了。」鄭芝龍早就有白頭髮了,只是很多時候,別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但眼下,異國他鄉,彼此團結求存,凸顯了所有人的困境。鄭森第一眼就是這樣一個發現。
&了嘛,正常都會有的事情。」鄭芝龍輕笑了一聲,道:「下了船,就趕緊休息。我們要採買物資,修建屋舍。重建我鄭氏商行的輝煌。」
&了日本……還能繼續之前的貿易?」鄭森疑惑不解。
&然,走私的事情,對於大明而言,那是殺頭的大罪。可對於日本而言,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鄭芝龍笑道:「我這一回到日本,不少人是如喪儐考,哼,總覺得我們都完了。可是,對於日本人而言,卻是巴巴地求着我們。這一回,我們一來,就有諸多繅絲工坊大送厚禮呢。」
&是朝廷知曉,這恐怕形同背叛……」鄭森囁嚅着,有些欲言又止。
&是之前那個朝堂,我是信的。」鄭芝龍扯着鄭森,信步走在島津光久準備的特區上,看着屋舍鱗次梓比修築,笑容放鬆,前所未有的開懷:「但成也蕭何敗蕭何。皇帝陛下最講規矩,不會容忍有人破壞海外貿易,海外殖民這個賺錢的大事搞株連。我們是跑了,但話怎麼說呢?我們在里里外外,都是扛着皇帝陛下的旗幟搞殖民呀。台灣我們開發了,日本,我們來了。哪一步不是給朝廷丟包袱?」
地方官府對於無業游民的問題是十分重視的,深切明白這些人是社會動盪的源頭。至少,在治安上來說是的。
鄭芝龍主動跑了,不知道多少人樂得睡覺都能笑出聲。
不過,鄭森笑不出來:「畢竟是背井離鄉……」
&心吧。」鄭芝龍輕輕吐出一口氣:「雖然捨棄了福建這個大本營,可對於我們來說,事業是更高的。我們是走了,但商行一樣開着。從大明採買生絲等貨物一樣也能採買到。這幾十年的積累,人家見我鄭芝龍的名字一樣會認。就算不濟,台灣大島,氣候宜人,更是一員福地。只要我們熬過初始一兩年的磨合期,台灣也一樣可以收穫出生絲來!」
鄭芝龍目光灼灼,雄心萬丈。
朝廷的逼迫固然讓他窘迫,卻也打開一扇新的大門。
開發台灣,此前百年其實早就有人做。但如鄭氏這樣財力雄厚,規模龐大的開發機會卻是頭一回。
不去不知道,去了,聽了朱慈烺的話,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新天地。佔了台灣寶島,一樣有無數的寶貴物產可以賣給日本人,繼續之前鄭氏的貿易。再也不用擔心會被大明朝廷清算。
&親,有一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鄭森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決定開口:「我們身在異鄉,這些錢財還是儘快花出去為好。若是可以,甚至還要借錢。找島津光久借,找江戶的高官大將借。絕不能讓日本人覺得我們是來自大明的富豪。而今身在人家的地盤裏,若是被當作肥羊這可就危險了。」
&子能這麼想,我可朕就太高興了。我之前,還一直擔心你想不開。現在看來,倒是真的太好了。太好了!」鄭芝龍沒有先點評鄭森的計劃,而是看着鄭森擔憂的神色,欣喜萬分。
鄭森苦笑:「事到如今,難不成我還能跑回去麼……」
就是回去,也回不到過去了。
就算回去了,他們所有人都會被視為異類,更可能被清算。
已經無法回頭,自然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
&去想過去那些了。」鄭芝龍寬慰地說着,又讚賞道:「孩子能這麼想,能給為父想這些辦法,我心中是開心,也是認可。這個主意好,甚至還可以做更大一步。將鄭氏商行的股份稀釋開,給原始股,只要幕府將軍收,直接給他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當然,他肯定不會收。我打算找看誰會繼承幕府將軍之位,或者半賣半送幾個高官大將也可以。至於擔憂地方欺辱,這你不用擔心。到日本的火炮,那都是最精良狀態最好的。官軍那樣的新式火銃是沒有多少,可魯密銃我卻買到了三千支,就讓你去整訓出三千精銳人馬來。」
似乎還擔心鄭森擔憂,鄭芝龍又道:「況且,我這一回篤定能順利移民日本,也是捏薩摩藩的一個要害:琉球。他們要在琉球之事上藉助我抵抗代碼那個的水師強兵。要不然,這一千屋舍,數千畝地也是要不到的。」
說着,鄭芝龍就將薩摩藩琉球國的前因後果一一道出。
聽此,鄭森這才重重鬆了一口氣。
顯然,鄭芝龍也不蠢。沒有完全的準備,不找到最好的時機,也不會貿然出手,將這輩子的身家丟在這裏。
只不過,鄭芝龍顯然不會想到……
計劃,比變化快。
而同樣,他也顯然不會想到,還好是鄭森開口勸言做了一手暗棋。要不然……鄭氏就真的完了。
&然,果然……這就是幕府的時代,這就是有幕府將軍的日本國。戰國,已經過去。現在,是德川家的天下!這日本,是德川家的日本!」島津光久收起了好心情,聽着從江戶傳來的噩耗,咬牙切齒。
&摩藩……被賣了。」山田有榮似乎擔心大家不知曉前因後果,示意樺山久守將從江戶傳來的消息說出。
&府將軍決定,將琉球國歸還給大明,撤出在上面的一應日本人。包括奄美大島這幾個已經治理的地方……」樺山久守說着,澀然道:「以此,換取大明使節的承諾:重開中日貿易。」
&日貿易!」所有人的眼珠子都亮了。
但很快,他們的眼神就黯淡了下來:「但是……我薩摩藩要失去琉球>
少了琉球十幾萬石的稅收,傻子都明白薩摩藩的日子會有多難過。這對於與幕府本來就不對付的薩摩藩而言,顯然是痛徹心扉。
中日重開貿易,利好最大的是江戶那些繅絲廠,急需生絲的工坊。對於薩摩藩而言,顯然也是好事。但比起失去的琉球,那就太虧了。
&在不是往日了……」山田有榮感嘆:「將軍的命令,一定會執行。我們的反對對於幕府而言,只能是禍事。」
&能就這樣結束!必須找回損失!」樺山久守目光灼灼,這位年輕的家臣找到了彌補損失的辦法,只聽他輕輕吐出了兩個字:鄭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