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內外忽然傳言四起。
「今上要退位,太子不日就要登基!」
吳甡閉門於大宅之內,卻還是阻擋不住從四面八方透過來的那些想要探尋的聲音。無數個拐了七八道彎透進來的消息讓吳甡不厭其煩。
「閣老,當真……聖上春秋鼎盛,真要退位?」打着探親名義進來的外甥客套了一大圈,最終還是落在了這個話題上。
午後本該輕鬆的陽光里,端坐花廳上的吳甡一聽,立刻就耐不住煩躁端起茶杯,氣氛一下子僵硬下來。
「夫君……」一個舉止端莊,隨時年歲頗大卻不掩年輕時秀麗面容的中年女子走進來,輕聲道:「世賢進來探聽這些,那也是本着上進的心思。人家還沒多說幾句話呢,你就要端茶送客,趕人走了?這般滿城風雨的事情,瞞得住誰?」
吳甡扶着額頭,搖着頭道:「好好好。老夫我敵不過夫人你這一份口才。這些天啊,老夫也是被這些來來去去的話語弄得不堪其擾了,本想躲入內宅,沒想到還是不安寧!」
「是晚輩叨擾了……」黃世賢低眉順眼的,別提多乖巧了。可嘴上說着叨擾,屁股在椅子上卻是生根了一般,仿佛沒看見吳甡提起來的茶杯。
一旁,黃氏緩聲道:「皇位更迭這般重大的事情,夫君你身為內閣次輔,又豈是想躲能躲得開的?世人都說夫君與殿下的大伴司恩走得十分相近,夫君縱然到時候想要躲個傾清靜,往後這一件件的事情也會迎頭撞過來,絕無倖免之理。」
「老夫我又如何不知道?」吳甡擺擺手,站起來,指着西面說道:「京師里處處都只聽聞聖上要禪讓的事情,又哪裏知道內里千般因果。比如東面山海關的清軍,比如西面……已然渡河的……」
「閣老!」忽然間,一個大步跑進來,氣喘吁吁,道:「首輔黃大人急尋大人入宮!」
「好,我知道了。」吳甡面色凝重,大步入內,自然也撇下了屋內幾人。
眼下的首輔黃景昉是去年末晉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閣的,他運氣極好,接連碰上了周延儒假冒軍功被革職論罪,陳演逼迫大將索賄下台,加上蔣德璟不得帝心與陳演一起被簽連,以至於迅速登上了內閣首輔之位。
但黃景昉能順利就任,卻絕對想不到自己竟然還會繼續發揮禮部尚書的職司,首輔的屁股還沒坐熱就發現,秉政大權先擱着,一切以今上退位太上,太子登基皇位為主。
好在,黃景昉也是個看得開的。他在大佬接連落馬的北京城裏只能說是個小碼頭,更不是強力部門的強力人物。對於當下政局也只是勉勵維持罷了。
新皇登基,這些老臣的權力肯定維持不下去。可無論如何,一個體面的結局肯定是有的。故而,黃景昉對於自己的結局也算是認命,並不牴觸繼續當一個禮部尚書一般的首輔。
至於其他大學士也是差不多,他們都明白,這樣的結局對於一個權力不多,政令難出北京城的內閣而言,已然是最妥當的結局了。
次輔吳甡緊急進了內閣,他很快就知道了一個新的消息。
「皇太子殿下在天津衛登陸了,隨同的……」黃景昉朝着吳甡招手,表情既是緊張又是放鬆:「有差不多兩個團的兵力。殿下抽調了位於武昌一線的三個營,加上近衛團本部。京師里皇家近衛軍團的兵力又超過一萬人了。」
曾經女真人有個口號,女真滿萬不可敵。
現在,大明反過來喊出了這個口號。
大明皇家近衛軍團,人數滿萬不可敵。
吳甡注意到了黃景昉表情的奇怪,有些理解這一位的首輔大人的心境。前幾日,朱由檢緊急召集了在京的大學士宣佈了一個倉促卻格外重大的聖旨:退位太上皇,太子朱慈烺登基。
而這一切,都是來源於皇太子的耀眼舉動。
尋常的功高震主當然是以中樞壓制權臣為結局,可在皇太子過於耀眼強大而皇帝又孱弱的時候。朱由檢的退位反而獲得了眾人由衷的敬意。
這避免了無數刀光血雨,讓風雨飄搖的朝廷獲得了難得的平靜。
這個時候,皇家近衛軍團進入京畿就不再是逾越與意圖謀反的緊張,而是帶給眾人帝國強大不可侵犯的安全感。
關於皇家近衛軍團的戰鬥力,只有全軍三分之一兵力的陳永福部第二團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只有三分之一就擊退了多爾袞的清軍主力,要是全軍來了,那還了得?
「那可要速速安置好。這典禮、人物統籌首輔全權掌握。我為次輔,就去將這其間所需要的人力物力都先調配好吧。」吳甡說完,黃景昉頓時大喜。
要黃景昉主持尋常典禮的問題,那自然是無礙。以黃景昉禮部尚書出身,辦一個登基典禮是小事。可眼下京師久久圍困,諸事繁雜,京畿又被戰火摧殘,要籌措人力物力可真是艱難了。
當然,人力物力說穿了又都是財力。為了守住京師,朱慈烺幾番上繳的財賦都被花銷進去了,國庫空空啊。
「那就辛苦鹿友了。」黃景昉放鬆地笑着一禮。
吳甡謙遜完了,就出去找司恩了。
司恩是朱慈烺的大伴,也是朱慈烺留在京中明面上的情報頭子。從前,司恩一個太監,縱然是宮中大檔,只要是明白其與朱慈烺關係的京師顯貴們都無心去交結。自然,澄清坊朱慈烺的老宅里就是車馬稀落。
可自打朱慈烺越發得勢,一戰又一戰的大功打來,司恩門前的車馬就頓時喧鬧起來。
尤其是到這一回朱慈烺攻克瀋陽,陳永福部擊退建奴後,朱慈烺的聲望達到頂點,門前一條街都時常擁堵起來。
這樣的擁堵,在朱由檢退位的消息傳出來後瞬間成了東城澄清坊左近所有住戶心頭的唯一詞彙。
吳甡動作很快,換了便裝騎馬到了澄清坊。
可吳甡動作再快也架不住一路上隔着三條街就發現被堵得嚴嚴實實,讓他不由驚嘆再三。
「敢問是吳閣老?」這時,一個年輕的男子問了出來。
吳甡看過去,發現是個面目普通,丟到人堆里也看不出的男子,不由心中疑惑。他對自己彼喬裝打扮的功夫還是有些信心的。再加上這一屆內閣變動太快,許多都是外省入京,如他吳甡一樣,斷沒有路人皆知的水平。
仔細看了一眼此人你,雖然尋常人看都會覺得這男子面目普通看不出一點稀奇,但吳甡的直覺卻告訴他:此人不平凡。
直覺讓吳甡應了下來:「是我。」
「在下果然沒認錯。」那年輕男子一笑,過去牽馬,朝着一道小巷過去了:「方才小人收到消息,說閣老可能會來澄清坊。如此,在此候着,為閣老引路去見閣老相見之人。」
「哦?你家主人是……」吳甡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會直覺認為此人不平常了。因為,澄清分此刻到處都是要去走關係的各路官宦貴戚。為了提前抓住朱慈烺登基之前燒冷燒灶的機會,各家都是頭面人物親自出動,縱然身邊帶着家僕,那也定是舉止得體,錦衣華服,連奴僕都穿得比尋常大戶還要好。
這般景象,如何會有這麼個不起眼的人混在其中?
「閣老見了就知道了。」那年輕男子笑了笑,沒有說話。
吳甡收聲,一路進去,目光一亮。
他看到熟悉的東西。
腳踏牛皮長靴,身着赤色立領軍裝,身板筆挺,眼神有力。全無各路勤王之師那種乞丐一般的精氣神,如何讓吳甡認不出,這就是皇家近衛軍團的士兵?
果不其然,隨着逐漸進去,吳甡在庭內看到了陳永福部步兵校尉施展邦。
「見過閣老。大家都在裏面等着閣老呢。」施展邦側身一讓,示意要為吳甡帶路。
當施展邦看到吳甡身側那帶路前來的年輕人時,微微一笑,打了個招呼:「從前的張鎮而今也成了張指揮了。給咱們你老兄弟長臉啊!」
「老十七啊,這一回,第二團的兄弟們不也是給咱們大明軍人立威了?一樣可喜可賀!」張指揮當然說的就是曾經的錦衣衛指揮使,張鎮。他隨伺朱慈烺左右,倒是參加了盛京的軍功大會,也得到了升職。張鎮是朱慈烺的老人,澄清坊如他是老家一般。
至於施展邦,原名老十七,名字都是朱慈烺給的。也是老人,當年和張鎮差不多都算得上不打不相識的交情。老友相見,又是沙場老兵鬼門關前回來的經歷,兩人見了,都是分外熱絡。
「比不過跟着殿下的兄弟們啊,能在韃子的偽皇宮裏慶功,真是忒大的威風!羨煞我了!」施展邦感嘆着,也謙遜了幾句。
吳甡目光一跳,終於明白了裏面是誰。
果不其然,朱慈烺清朗有力的聲音從屋內傳來:「鑑於我大明皇家近衛軍團第二團將士們在京師城外與韃虜野戰的表現,此戰,本宮議定了,為你頒發一等功軍功章。為全體第二團將士頒發集體二等功!你相應的六千兩獎金,以及第二團保衛京師的勳章、獎金都會顯示在存摺里。這一戰,你們的犧牲,我都知道。辛苦你們了!」
說着,一陣歡呼聲猛地響起。
那是第二團的將士們在慶賀着自己的功勳。
「末……末將拜謝殿下!」陳永福微微哽咽地說着:「第二團的將士們無怨無悔!」
朱慈烺輕輕扶起陳永福,微微有些歉意:「盛京的軍功大會單獨召開,這一回進京又不能大張旗鼓。這些表彰,還是委屈你們了。我已經囑咐軍機處擴大人力,優先保障好第二團的撫恤、傷殘保障事宜。你回去,和將士們解釋一下,莫要讓將士們心裏太委屈。」
「殿下厚待,末將銘感五內。軍中軍心士氣,末將定不負殿下囑託!」陳永福高聲應下,殿內一陣歡聲笑語。
這會兒,朱慈烺也終於注意到了屋外不敢靠近的吳甡。
「剛剛就聽閣老要來澄清坊尋大伴。只不過,大伴在我身邊,倒是不在老宅。為了免得你苦等,我就讓張鎮過去請你了。」朱慈烺對着吳甡打招呼。
「微臣拜見殿下。殿下關心,是微臣之榮幸。」吳甡也不怯場,上前與朱慈烺見禮。待他湊近了,果然看到了朱慈烺身邊的司恩。
朱慈烺走出屋內,一番沒營養的客套話過後,陳永福等軍將各自去忙軍務了,司恩遠遠候着,一行人走進後院池中小亭的時候就只剩下了朱慈烺與吳甡。
「父皇……」朱慈烺張張口,有些嘆息道:「還好吧。」
「聖上得聞喜訊,這些天精神與身子都好了許多。」還有句話吳甡不敢說,自從要退位的事情公開以後,崇禎皇帝的政務也驟然減少。除了大家都知道朱由檢不再有興趣勤勉政務以外,人情冷暖也紛紛浮現。這話,吳甡當然不會說給朱慈烺聽。
朱慈烺點點頭,有些尷尬。
登基之前,他恐怕都不合適進宮了。
這不僅是南京內閣、軍機處以及一應隨員們對朱慈烺安危的擔心,更是因為天家內的關係的確尷尬。
可想而知,朱由檢的退位也許有些自尋解脫,對這皇位心灰意懶。但不管朱由檢如何想,誰都會覺得是迫於朱慈烺光芒太甚,灰心於朝廷大權旁落,更有內因讓朱由檢的退位變得怨氣蓬勃。
「吳閣老一向以舉動雷厲風行為名,今日所來,恐怕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朱慈烺輕笑着,強行轉過話頭。
吳甡亦是十分直接:「老臣的小心思都瞞不過殿下。的確如此……眼下內閣已然分工,各司其職。其中,首輔大人黃景昉總攬全局,調配典禮、人力。微臣負責籌措財力物力。李建泰已然出京。方岳貢、范景文各輔其事。老臣此來便是大戰過後,京師錢糧都太短缺,萬事不得寸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