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身在群臣隊列的末尾處,但因為奉天門廣場上有一定的擴音效果,再加上官員們都沒發出什麼響聲來,所以前方高官們的對話還是被陸縝全聽了個清楚。
聽着鄒枋一番言辭下來居然讓人無可辯駁,陸縝心裏不覺也有些急了。倘若對方見事情盡在掌握不想節外生枝地用到自己。可就麻煩了。更麻煩的是,自己離開時已讓林烈相機動手,如此是斷沒有回頭路可走了,一旦不能破壞王振的盤算,今後可就徹底沒有機會了。
正患得患失,卻又無可奈何間,陸縝猛地就聽到了前面點到了自己的名字,居然是宣自己上前回話的。這讓他的精神頓時就是一震,與此同時,心裏也是沒來由的一陣緊張。
這可是在大朝會上去和天子面對面地奏對哪,說不慌是騙人的。他陸縝在穿越前不過是個沒多少經驗的年輕人而已,縱然在來到這個時代後經歷了許多,可這樣的大場面卻還是首次遇上,那種因為陌生而帶來的緊張感瞬間就充滿了他的整個胸臆,連自己是怎麼從隊列里走出去的都有些記不清了。
更叫陸縝感到緊張的,是當他出來後所面對的一道道充滿了嫉妒和警惕的目光。這一道道目光如有實質般一一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的動作更顯僵硬,只有用莫大的自制力,才能堅定地不斷向前邁去。
想來是,他所站隊列周圍的那些官員個個身份低微,有許多更是在這小官職上蹉跎好多年了,恐怕終其一生都很難在這樣的場合里走出去說幾句話。而現在,陸縝這麼個小縣令卻被天子欽點出來回話,這如何能不叫人打從心裏感到羨慕嫉妒恨呢?
而且,他這次要說的還是對北邊用兵一事,是與幾乎所有文官的利益與觀點背道而馳的主張,自然就更惹人厭煩了。
頂着無數深帶敵意的目光,陸縝終於走到了幾名高官站立的身後,頓了一下,便大禮參拜了下去:「微臣廣靈縣令陸縝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說話的同時,整個人還匍匐在了漢白玉鋪就的地面之上。
本來還一片肅靜的場面因為他這一番言行而終於生出了一陣嗡嗡聲,那是眾多官員的竊笑與嘆息。許多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無數的鄙夷和輕賤,不少人已在心裏給他打上了烙印:「這就是個搖尾乞憐的奸佞小人而已!」
這也是陸縝有些慌了神,下意識學着以前在影視劇里看到的場面做出的參拜大禮。但其實,那等行徑只是在後來的辮子朝才流行開來,至於如今的大明朝,君臣之間遠沒有到這等卑躬屈膝的地步。
此時的官員心裏還是有幾分傲氣的,哪怕對上了天子,也是有着獨立人格,緊守底線的。說大明朝是老朱家的天下,毋寧說這是君臣與士大夫共同持有的天下。做個比喻,辮子朝如果是家族獨裁企業的話,大明便是股份合作企業了。明朝皇帝更多只是董事長,而非總攬一切大權的總裁,君臣更多只是合作關係。
雖然臣子面君時也會持君臣之禮,但像這樣看着都跟五體投地沒什麼兩樣的大禮,除非犯了大錯時,是沒有人會當眾做出來,因為這實在太有損人格和官員的體面了。
不光是旁邊的官員見此心生非議,就是正統皇帝,此刻也是一臉的詫異。半晌後,才在乾咳了一聲後道:「你……平身吧。」
陸縝在拜下去聽到周圍傳來的動靜後,也發覺自己似乎做過頭了。但事到如今,已無可更改,只能硬着頭皮上了,便再次叩首:「謝陛下恩典。」這才緩緩地站起身來,同時目光小心地朝上方看去,打量起這位歷史上留有大名的俘虜天子。
要說起來,中華民族上下數千年,真正統一天下而又被敵人所擄的皇帝只得三人,那便是北宋的徽欽二帝,以及跟前的這位大明正統帝朱祁鎮了。
前兩位那是亡國之君,金兵都攻下了汴梁城才落入敵人之手也就罷了,可他朱祁鎮倒好,居然是自己送上門去被人捉的,着實給自己的兩名祖宗丟了很大的臉。
當然,丟臉還在其次,他的被擒對大明將來的一系列政策都產生了極其關鍵的影響。可以說,後來許多大明天子終其一生都只被困在小小的北京城裏,都是拜這位正統皇帝所賜了。
對這位以一己之力改變大明朝局的天子,陸縝心裏其實是有不少想法的。只是當他近距離地看到這位的模樣時,卻是一愣,因為如今的朱祁鎮實在是太年輕了,看着比自己還小上好幾歲,臉色滿是年輕人所有的青澀與激動,一雙眼睛溫和而又帶了幾許的奮發之意。
這分明就是個激情四射的有志青年哪。顯然,他也是為了追隨祖先的理想,這才做出那一系列決定的,只是因為被身邊最信任的王振所蒙蔽,最終才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場。想通了這些,陸縝對他的偏見也就減少了許多,目光又是一垂,擺出了一副恭敬的模樣來。
在打量了陸縝幾眼後,正統便饒有興致地問了起來:「你便是數月前在廣靈城頭率數百軍民與數倍之敵死戰守住城池的縣令陸縝?」
在剛開始的慌張之後,此時的陸縝終於恢復了鎮定,當即清聲應道:「陛下提到的正是微臣。但微臣卻不敢居功,此戰所以能最終退敵,靠的還是城中軍民上下一心,之後又有大同軍馬及時來救,這才守住了廣靈城。」
「你能如此想,實在大有古君子之風了。」天子頗為滿意地沖他一頷首:「今日宣你上前答話,為的便是這蒙人入侵之事了。你既在邊地為官,想必對蒙人總是多有了解的,朕想聽聽你對是否出兵的見解。」
陸縝再次躬身應了一句,便欲說些什麼。可他還沒開口呢,一人的聲音卻搶先一步響了起來:「且慢!陛下,臣有話說。」
天子轉目一看,看到正是兵部尚書徐晞又開口了,這讓他微微一愣,不可察地還皺了下眉頭。但好脾氣的他還是問道:「徐尚書有何話說?」
「臣以為如此軍國要事朝廷自可以廷議而定,何必非要問計於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呢?一旦此事傳了出去,恐怕天下人都要笑我朝廷無人了!」說話間,徐晞還很是不屑地瞥了身邊的陸縝一眼。
這話一出,陸縝倒還好,他早知道在自己沒有亮明身份前朝中必有人會提出反對意見,這種質疑自己身份的說法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有些人就不這麼看了,比如天子身旁的王振,見此臉色就是一沉,眯起眼睛來就狠狠地盯了徐晞一眼,顯然是恨上心了。
陸縝雖然可以理解對方的反應,但他卻不是個肯吃虧的主兒。所以在對方說完後,只是一笑道:「徐尚書此言差矣。子曾經曰過,學無先後,達者為師。此話放在這兒也是一般,論對北邊蒙人的了解,下官雖不敢誇口,恐怕在場各位里還真未必有比我了解更深的。」
此言一出,換來的是一陣譁然,不光是因為陸縝他如此之大的口氣,更因為他有些俏皮的道了句子曾經曰過,有人為此忍俊不禁,更多的卻是大感不滿,這可是對孔聖人的大不敬哪。
鄒枋和王振等人見此卻是大感痛快,覺着自己這回果然沒有找錯了人,這個陸縝還真是個有些膽色的人,居然敢以七品縣令的身份直接跟兵部尚書嗆聲。
徐晞面上陣紅陣白,惱怒地盯了陸縝一眼:「你這話里可着實自大得很哪,難道就因為你曾立下小小功勞,就無視我朝廷眾臣了麼?」
「不敢,但下官所言卻是實情!」陸縝不亢不卑地對視着他道,此時的他,看着已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拘謹和緊張了。
「哼,口出狂言,不過是坐井觀天而已!」就在徐尚書打算再用言辭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晚輩時,天子終於發話了:「徐尚書,還是先聽聽陸縝他是怎麼說的吧,畢竟他確是從山西而來,也確實剛與蒙人交過手。」
皇帝這一發話,徐晞縱然還想說什麼也只能忍下來了:「臣遵旨。」
而不少附近的官員心裏卻是一陣發緊,顯然王振那閹宦早在之前就做通了天子的工作,現在不過是想找個更加拿得出手的理由而已。而叫人無奈的是,因為事出突然,大家全無準備,連想要反駁都很是沒有底氣,這卻如何是好?
「陸縝,你且跟朕說說,北邊的蒙人到底如何?我大明又該怎生應對才是?」朱祁鎮的一雙眼睛再次落到了陸縝身上,溫聲問道。
此時,一縷初升不久的陽光從東邊照來,正打在了陸縝的臉上,讓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隨後,臉上露出一絲淡然的笑容來:「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