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叫陸縝感到有些不解的情況卻呈現在了眼前,在場所有人,除了他自己,大家都並未對華千峰的到來而感到驚訝,就是華知府本人,在看那上首空着的四個座位時也沒有一點反應,只是笑着和眾人一一點頭示意,或是寒暄兩句,仿佛這是理所應當的一般。
這一反應,就讓陸縝更覺玩味,更想知道那最後三人的身份來了。
要知道,這等正規的酒席宴無論古今那都是有着諸般講究了,除了座位的上下之分,抵達宴會的前後也體現出了一個賓客的身份尊卑,往往來得越遲之人,身份越高,這已早就成為飲宴時的潛規則了。
而現在,在料定更高一層的省級官員不會出席的情況下,又是什麼人能有如此大的架子敢讓堂堂一府知府先到一步來等他們?而且就華千峰的反應來看,似乎這早就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了。
正當陸縝猜測間,華知府已來到了他的跟前,呵呵笑道:「陸通判你倒是來得早。本官還打算讓我的車子載你一道過來呢。」
這句話算是對陸縝這個下屬的極度關照了,他趕緊拱手稱謝:「多謝府台大人厚愛,下官因為初到杭州,正想領略一下西湖的美景,所以便早走一步趕了過來,倒叫大人撲空了。」
「無妨,年輕人就是筋骨好,老夫現在就算想走動走動都覺着有些力有未逮嘍。」華千峰笑了一聲,這才指了指面前的陸縝跟眾人道:「今日這場宴會便是為了替這位新任的府衙陸通判所設。你們莫要看他年輕,在朝中卻已是聲名遠播,更是得到了吏部胡部堂的賞識,連當今陛下都對他讚賞有加的。」
這些人無論是否早就摸清了陸縝的底,聽到這話後,又都紛紛過來和他見禮,口中不斷地說着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之類的恭維話兒,陸縝也就只好笑着謙虛了兩句,才算是把這種場面給敷衍了過去。
而後,隨着華千峰落座,眾人也都紛紛回到了各自的席位。華知府所坐的位置,也正如陸縝之前所判斷的那樣,沒有坐到最上首處,而是只比陸縝坐得高了一些,另外還空了三處高位。
這讓陸縝越發的好奇起來,忍不住偏轉身子,就跟一旁的同知宣秉承問起了那三個還未到來的客人身份。宣秉承只是淡然一笑:「這三位身份可是不一般,那都是跺跺腳可以讓杭州,乃至整個浙江都震動的大人物,今日能來赴此宴席,可算是給足了你陸通判面子了。」
「哦?那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呢?」見對方只在那兒兜圈子,陸縝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就在宣秉承想再說什麼時,外邊又傳來了一聲拖長了的宣告:「謝三老爺,常五爺到。」
一聽報的居然不是官名,陸縝更是一愣,然後他又發現上頭本來還笑吟吟的華千峰的臉上也是一僵。不過這位老人的真實反應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隨即就又化作了一團笑容,還站起了身來。
至於其他的那些客人更是如剛才迎接華千峰般簇擁了過去,坐在最後邊的那幾個商人身份的傢伙更是滿臉堆笑,比迎接華千峰時更加的巴結。這一切都落到了跟隨着過去,卻只落在眾人之後的陸縝眼中。
進來的,是兩個穿着絲綢衫袍,一臉精明強幹的中年男子。一見眾人迎出來,就各自抱拳說了幾句場面話,而後才把目光落向他們的身後,看向只是站在席位前的華千峰。只一愣怔後,他們便分開眾人迎了上去:「見過知府大人。我等因為家中事務纏身,所以來晚了一步,還望恕罪。」
「無妨。」華千峰有些勉強的一笑:「兩位員外今日都不得空麼?」
「本來家兄和謝員外是打算過來的,不過剛才突然有京城的貴客到訪,所以他們一時走不開,只有讓我二人過來給知府大人賠罪了。」常五爺笑着解釋道,一旁的謝三也點頭表示認同。
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華千峰只好接受也似地笑了一下:「那是本官和陸推官定錯了時間,倒叫兩位員外為難了。不過二位能來也足夠給老夫面子了,請上坐。」說着,一指上首的兩個位置。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隨即都搖頭道:「不敢,小的不過是尋常商人,可不敢坐到府台大人的上頭,還是大人上座為好。」
華千峰也不堅持,點了點頭,便走到了比剛才高了兩個的位置前,那兩人稍微遲疑了一下,才有些勉強地落了座。
一旁的陸縝見此,就知道讓華千峰早到且讓座的只是這兩人的兄長,也就是所謂的謝常兩個員外。現在兩個正主兒不到,居然只派了自己的弟弟前來,顯然讓華知府的面上很有些掛不住了。
正思忖間,外間又報了名:「吳公公到!」
這一句話,讓在場眾人都精神一振,紛紛再次起身。這回,連華知府也顧不得什麼身份了,趕忙疾步搶下,看不出半點剛才顯露的老態。陸縝見此,也趕緊跟了上去,同時也知道謎底終於揭開,那個最高的主位居然是給這個在杭州地位極其特殊的鎮守太監的!
所謂鎮守太監,乃是大明前期創立了司禮監後就在地方推行開來的一種制度。在天下一些重要的州府,天子都會派遣宮裏得力的太監前往坐鎮。他們有的是守在邊關,起到個監軍作用,有的則是留在財稅重地,幫着宮裏監督,順便斂取錢財。
杭州作為天下數得着的財稅重地,天子更是會派出宮裏極得信用的太監前來坐鎮。而除了這一職責外,他還負責了杭州織造局的相關事宜,其權柄在一省之地也就地方三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能與之相比了。
想不到,今日自己的這場接風宴規格竟如此之高,居然還請到了鎮守太監,這讓陸縝都覺着有些吃驚了。隨後,再想到那兩個未曾到場的地方員外,他又生出了一個念頭,或許為自己接風設宴只是一個由頭,華千峰真正要請的還是這三個主要賓客。
正想着間,前面有些白胖,看着笑眯眯,如彌勒佛一般的吳公公已與華千峰見了禮,相攜着朝前邊的席位處走去。只是當他的目光落到謝常二人身上時,眼中卻閃過了一絲陰鬱之色。
似乎是受這一點變故的影響,接下來的飲宴氣氛就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好了。
雖然今日酒宴上的酒菜都是極上品的,不但杭州的幾樣最有名,最名貴的菜式都上了,甚至連酒都是十八年純的女兒紅,倒出來時都作琥珀色,酒香彌散開來連樓梯上都能聞到,還有幾名模樣俏麗的使女如穿花蝴蝶般遊走送菜,再加上邊用絲竹吹奏悠揚曲調的十多名美人兒,但因為上首兩人的神色都顯得有些不快,所以眾人也就不敢肆意說笑,宴會顯得頗有些壓抑。
雖然也有人還記得陸縝才是今日宴會的主角,但敬酒也不過是走個過場,對他的恭維祝願甚至還不如剛才初見時來得熱絡。如此,就更讓陸縝確信今日這場宴會內里有別情了。
不過他才到任沒幾日,連這些人到底是什麼身份都還弄不明白呢,所以也就猜不透這其中到底暗藏了哪些玄機了。
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陸縝覺着事不關己,而眼前的這一桌子酒菜看着顯然要好幾十兩,都抵得上自己一年的俸祿了,便老實不客氣地大吃大喝起來。如此,整個宴會之上,也就陸縝一個是在真正享用這等精心烹調出來的美味,其他人個個都有心事,連對着如此珍饈都是味同嚼蠟。
如此壓抑的情景,酒宴自然不可能持續太久。只過了半個多時辰,最後一個到的吳公公便藉口身體不適告辭離開。
然後就是知府大人,也說自己年邁需要早睡而早早地走了。在到了入更時分時,眾人便都紛紛起身告辭,看他們桌上的酒菜,卻是大半都沒有動過。
陸縝見此,也就把最後的那點美酒喝完,便跟着起身往下走。當他來到樓外,招呼了在下面用飯的林烈,想要這麼走回去也好醒醒酒時,一個聲音卻在背後響起:「陸通判且慢走。」
「嗯?」陸縝聞聲轉頭,就看到一個身材有些肥碩的男子匆匆追了上來,此人還有些記憶,卻是坐在酒席中間位置的一個商人:「閣下有何貴幹?」
「剛才席上多有不便,所以忘了跟大人你見禮了。」這位商人討好似地拱手:「小的吳落玄,乃是城裏的一名小商人,今日能見到大人如此才俊,實在是莫大的榮幸。」說着,似乎覺着拱手什麼的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激動心情,甚至有些無禮地上前拉住了陸縝的雙手。
陸縝沒料到對方會來這麼一下,居然沒能躲過,就這麼讓一雙有些滑膩的肥手拉住了自己。就在他想要掙脫時,卻發現手裏多了一件東西。
只陸縝一愕然間,吳落玄便已鬆手,笑呵呵地沖陸縝再一拱手,這才告辭而去。
在其走後,陸縝才展開了手中之物,這是一張疊小了紙,借着月光一看,赫然是一張銀票,一張價值千兩的銀票!
之前陸縝還覺着在杭州為官不易。但現在,人家一出手就是一千兩銀子的好處,比魏國公府給的還多。這麼看來,似乎在此為官要比想像中的容易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