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簫聲中忽聽得遠處有馬蹄聲,有人疾馳而來。程英放下玉簫,走上去迎,叫道:「表妹!」一人下馬奔向屋前,氣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頭查到了我的蹤跡,正一路尋來,咱們快走!」劉韋楓知道是陸無雙,心下一喜,但隨即聽她說那女魔頭即將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卻並不放在眼裏。
只聽程英道:「有人受了傷,在這裏靜養。」陸無雙道:「是誰?」程英道:「你的恩人。」陸無雙叫道:「傻蛋?他……他在這裏!」說着欲衝進門來,程英卻道:「是另一個冤家。」陸無雙喜道:「二傻嗎?」
月光下只見她喜容滿臉,走路蹦蹦跳跳,果然不再瘸了,正叫道:「二傻!二傻!你怎麼尋到了這裏?我正想找你呢……」劉韋楓出門道:「你好啊,乖媳婦,怎麼你也會客氣的嗎?……」正想繼續調侃,想起好不容易在程英處培養的好感,可別灰飛煙滅了,登時不再開玩笑,故意問道:「李莫愁為什麼老找你晦氣?」
陸無雙道:「她雖是我師父,其實是我仇人,我偷了她的《無毒秘傳》,她一日找不到便寢食難安。那日你治了我的腿忽然走了,我表姊帶我到這裏養傷,肋間傷早就好了,前幾日又感覺腿傷癒合,已能正常走路,氣悶不過,出去閒逛散心,當天就撞到了兩名丐幫的化子,偷聽到他們說大勝關在開什麼英雄大會。我便去大勝關瞧瞧熱鬧,哪知這會已經散了。我怕表姊記掛,趕着回來,在前面鎮上的茶館外忽然見到了那女魔頭的花驢,她驢子換了,金鈴卻沒換……」說到這裏,聲音已不禁發顫,續道:「總算命不該絕,若是迎面撞上,表姊,二傻,這會兒可見你們不着啦。」
劉韋楓故意道:「原來她是你表姐,可我連人家名字還不知道。」程英道:「我……」陸無雙突然伸出雙手,將劉韋楓和那少女臉上的人皮面具同時拉脫,說道:「我說怎麼這麼彆扭,那魔頭不久就要到來,你們兩個還戴這勞什子幹甚麼?」
劉韋楓眼前斗然一亮,見程英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微現靦腆,果然是個極美的古典少女。
陸無雙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島黃島主的關門小弟子。」劉韋楓又作揖為禮,道:「原來姑娘是姓程,這不是在做夢吧?呵呵,這麼年輕已是黃島主的弟子,了不起!」程英聽出他「做夢」的涵義,昏睡中喊的「程姑娘」竟影射到自己,臉一紅,還禮道:「劉少俠見笑了。」他倆剛已熟稔,卻如在陸無雙面前演戲一般。
程英拜黃藥師為師起源於數年前的一場江湖血案。那年,李莫愁因愛生恨去陸展元家尋仇,陸展元夫婦早已作古,李莫愁卻遷怒其弟陸立鼎一家,大肆屠殺,幾欲滅門。慘案還牽扯到大理一燈大師的徒弟武三通的妻子,為夫吸去所中李莫愁的毒而死。少年楊過也目睹了半個過程,亦中毒差點身亡,幸得歐陽鋒所救,認為義子。陸家幼女無雙和表姐程英險遭毒手,陸無雙因頸中繫着半塊李莫愁當年定情的錦帕而只被李莫愁擒去未害性命。程英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路過,救了她性命。黃藥師自女兒嫁後,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年老孤單,自不免寂寞,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治癒她傷毒之後便帶在身邊。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遠勝當年嬌恣頑皮、跳蕩不羈的黃蓉。黃藥師由憐生愛,收了她為徒。程英聰明機智雖然遠不及黃蓉,但她心細似發,從小處鑽研,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少本領。
這一年她武功初成,稟明師父,北上找尋表妹,在關陝道上與楊過及陸無雙相遇,適逢二人躲避李莫愁,途中示警、夜半救人等。眾少年合斗李莫愁後,她和陸無雙又遇到劉韋楓為表妹治腿,其後她又帶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日前陸無雙獨自出外,久久不歸。程英記掛起來,出去找尋,卻遇上黃蓉擺亂石陣與金輪法王相鬥。這項奇門陣法她也跟黃藥師學過,雖所知不多,學得卻極細到,機緣巧合,將劉韋楓帶了回來。
陸無雙不解二人話里的意思,道:「哎,知道個姓名就叫做夢了?這緊急關頭,你倆還這般多禮幹什麼?」劉韋楓道:「接着說,怎麼斷定李莫愁會找到這裏?」陸無雙道:「我一見到花驢頸中的金鈴,立即躲在茶館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聽得那魔頭在向那茶館掌柜的打聽,有沒見到兩個小姑娘,一個有點兒跛,另一個是個醜八怪。表姊,她說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醜八怪的對頭,是位美人兒……」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別胡說,可讓劉少俠笑話。」劉韋楓道:「少俠甚麼的稱呼,可不敢當,你叫我劉韋楓便是。」
陸無雙嗔道:「你一見我表姊,就服服貼貼的,連名帶姓都說了,跟我卻偏裝神弄鬼的騙人,跟傻蛋一副德行。」劉韋楓微笑道:「我們已結拜了兄弟,現在是傻傻二人組。」陸無雙小嘴一撅,轉頭向程英道:「表姊,你帶了這面具兒,常到鎮上去買鹽米物品,鎮上的人都認得你。茶館掌柜也決想不到李莫愁這樣斯文美貌的出家人會不懷好意,自然跟她說了咱們的住處。那魔頭謝了,又問鎮上什麼地方可以借宿,便帶了洪師姊去找宿處。她一向害人總是天剛亮時動手,算來還有三個時辰。」
程英道:「是。那日這魔頭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時分。眼下還有三個時辰。咱們騎馬立時就逃,那魔頭未必追得上。」陸無雙道:「二傻,你身上有傷,能騎馬麼?」劉韋楓道:「傷好了,只是我的馬在石陣周圍應是走丟了,你倆騎馬先走,我斷後,即使碰到,她和我無仇無怨未必殺我,再說,想殺我哪有那麼容易!」
陸無雙道:「對,咱們只一匹馬,這也是你之前的,表姊,你陪二傻向西逃,我故布疑陣,引她往東追。」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不,你陪劉兄。我跟李莫愁亦無深仇大怨,縱然給她擒住,也不一定要傷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陸無雙道:「她衝着我而來,若見我和二傻在一起,豈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倆你一言,我一語,互推對方陪伴劉韋楓逃走。
劉韋楓聽了一會,甚是感動,心想:「這兩位雖是姑娘家,卻都是義氣干雲,危急之際甘心冒險來救我性命,搞得跟李莫愁多厲害一樣,縱然粉身碎骨,也算沒白來這個第二世界。」
只聽陸無雙道:「二傻,你倒說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還是要我陪?」劉韋楓還未回答,程英道:「你怎麼二傻長、二傻短的,也不怕劉兄生氣。」陸無雙伸了伸舌頭,笑道:「瞧你對他這般斯文體貼,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二傻」改稱「傻兄」,算是個折衷。
程英面色白皙,極易臉紅,給她一說,登時羞得顏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婦兒』,可不是麼?你媳婦兒不陪,那怎麼成?」這一來可輪到陸無雙臉紅了,伸出雙手去呵她癢,程英轉身便逃。霎時中小室中氣氛暖融融,倒不似初時那麼緊張了。
劉韋楓道:「要麼按我剛才的方法,你們先行。要麼咱三人結伴同行,當真給那魔頭追上時,三人拚一死戰,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便了。」陸無雙拍手道:「好,就是這樣。」
程英沉吟道:「那魔頭來去如風,三人同行,定然給她追上。與其途中激戰,不如就在這兒給她來個以逸待勞。」劉韋楓道:「不錯。姑娘懂得奇門遁甲之術,連那金輪法王尚且困住,赤練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二人眼前登時現出一線光明。
程英道:「那亂石陣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勢略加變化則可,要我自布一個卻是萬萬無此大才,說不得,咱們盡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來幫我。」劉韋楓知道她的土陣遠遠比不上黃蓉的石陣,心想:「黃蓉教我陣法變化,倉卒之際,我只硬記得十來種,只能用來誘敵入陣。這門功夫可繁難得緊,真要精熟,決非一年半載之功。」
表姊妹倆拿了鐵鏟鋤頭,走出茅舍,掘土搬石,佈置起來。忙了一個多時辰,隱隱聽得遠處雞鳴之聲,程英滿頭大汗,眼見所布的上陣與黃蓉的亂石陣實在相差太遠,心中暗自難過:「郭夫人之才真是勝我百倍。唉,想以此粗陋土陣擋住那赤練魔頭,那當真是難上加難了。」她怕表妹與劉韋楓氣沮,也不明言。
陸無雙在月光下見表姊的臉色有異,知她實無把握,從懷中取出一冊抄本,進屋去遞給劉韋楓,道:「二傻,這就是我師父的五毒秘傳。」劉韋楓見那本書封皮殷紅如血,正是《無毒秘傳》。陸無雙道:「我騙她說,這書給丐幫搶了去,待會我若給她拿住,定然給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記熟後就燒毀了罷。」
她很少正正經經的和劉韋楓或是楊過說話,此時想到命在頃刻,卻也沒心情再說笑話了。劉韋楓見她神色悽然,點頭接過。陸無雙又從懷裏取出一塊錦帕,低聲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頭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這塊錦帕來給她。」劉韋楓知道錦帕之意,裝作問道:「這是什麼?」
陸無雙道:「是我托你交給她的,你答應麼?」劉韋楓點了點頭,接過來放在枕邊。陸無雙卻過來拿起,放入他懷中,低聲道:「可別讓我表姊知道。」突然間聞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氣息,想起破廟中他給自己寬衣解帶,撫腿接骨,心中一盪,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轉身出房。
劉韋楓見她這一回眸深情無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動,恨不得擁攬入懷,可眼下不是遐想的時候,於是打開那五毒秘傳來看了幾頁,記住了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毒性的解法。
忽聽茅屋門呀的一聲推開,抬起頭來,只見程英雙頰暈紅,走近榻邊,額邊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見急促,說道:「劉兄,我在門外所布的土陣實在太也拙劣,殊難擋得住那赤練仙子。」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塊錦帕,遞給了他,又道:「若是給她衝進屋來,你就拿這塊帕子給她罷。」
劉韋楓亦裝驚訝,抬起頭來,目光與她相接,燈下但見她淚眼盈盈、又羞又喜,真是我見猶憐,斗然間她面紅過耳,低聲道:「千萬別讓我表妹知道。」說罷翩然欲出,被劉韋楓搶步拉住手,深情凝望。程英既驚又喜,嬌羞無限,回眼只跟他對望一下便又低頭轉過,須臾,強掙脫劉韋楓的手,跑出門去。
劉韋楓出神的望了一陣她背影,又浮想聯翩,心裏壞壞的想,左摟右抱指日可待。從懷中取出陸無雙的半邊錦帕,拚在一起,這兩個半塊果然原是從一塊錦帕撕開的,見帕子甚舊,白緞子已變淡黃,但所繡的紅花卻仍是嬌艷欲滴。他望着這塊破帕,心裏頗為感動,二女果然重情重義,正如想像中的好,心道,妹子們,哥要定你們了!
他坐在床上臆想了一陣,又看了一會《無毒秘傳》,聽得遠處雞聲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簫聲響了起來,想是程英佈陣已完,按簫以舒積鬱,簫聲柔細,卻無悲愴之意,隱隱竟有心情舒暢、無所掛懷的模樣。劉韋楓聽了一會,他曾得程英教了兩曲,雖不知正吹什麼,卻曲調相似,便低哼相和。
陸無雙坐在土堆之後,聽着表姊與劉韋楓簫歌相和,東方漸現黎明,心想:「師父轉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過這個時辰了。但盼師父見着錦帕,饒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陸無雙本來刁鑽尖刻,與表姊相處,程英從小就處處讓她三分。但此刻臨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他二人平安無恙。劉韋楓不僅治好了自己多年引以為患的瘸腿,還免不了肌膚之親,他雖顯得吊兒郎當,卻實有股英雄氣概,大有嫁他之想法,心中已對他情深一片。自有此想法後,便覺表姐和傻蛋倒是一對。此刻又暗暗許願,只要他們能逃得此難,就算表姊選劉韋楓結成鴛侶,自己也是死而無憾。
正自出神,猛抬頭,突見土堆外站着一個身穿黃衫的道姑,右手拂塵平舉,衣襟飄風,正是師父李莫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