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星光沒有因為一個人的離去而黯淡分毫,相反,今夜繁星當空,格外閃爍。
陳致遠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一寸一寸地找尋着。而竊玉則怔怔地站在一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看着。當陳致遠將一整片廢墟統統翻了一遍,還是一無所得時,終於放棄了。
竊玉望着那個布衣的男子,不過從晌午到夜晚的時間,他卻像是蒼老了十歲。陳致遠踉蹌地從廢墟中走出來,虛弱的一笑:「瑾萱她果然決絕,甚至連屍身都不肯留給我!」說着,他又指了指地上一堆堆的灰燼,對着少女說道,「你看,我都分不出,哪些是她,哪些是燃盡的木灰。」
「大人……」竊玉剛一開口,就覺得一股溫熱的液體奪眶而出。從得知瑾萱去世開始,到親眼看見小院被燒得如此慘烈,她都不曾落淚。如今看見陳致遠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竊玉終於抑制不住。
陳致遠像被抽乾了力氣,一下癱坐在地上。他兩眼空洞無神,只是從懷中掏出了竊玉給他的琉璃簪,機械地摩挲着,自言自語:「其實,從看到你着人把簪子送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事情不妙。當初送你這簪子,你心中喜歡,卻總不肯收下。我告訴你,這是聖上賞給我的御賜之物。聖上說,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寶物,他把它交給我,是信任我,要我用生命來守護。如果這簪子出現什麼差池,我必會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於是我將簪子給了你,告訴你,這就是我的命,我把命,交到你的手裏了……」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瑾萱執意要將碧玉琉璃簪送回陳府,還說胡氏才配得上這個簪子。
陳致遠就對着小院的廢墟,繼續說着:「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走。錢紳一定用我的名聲來要挾你,要你說服我放棄追查他買官的事,對不對?你總是這樣,從年輕時開始,就事事為我考慮,從來不想自己。瑾萱,我真的值得你這樣相待嗎?你把我的『命』重新歸還到我的手中,可是你自己的命,卻不要了嗎?瑾萱,你可知道,功名利祿,一世清明,與你相比,都不重要……」
竊玉在陳致遠身邊坐了下來,緊緊地抱着自己的雙膝,開口:「夫人她說,她的愛情一點都不偉大,她只是遇到了一個值得她付出的人罷了。」
陳致遠輕輕地笑了笑:「看來,瑾萱她很喜歡你,把什麼事情都告訴你。我雖不知道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她身邊,但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好姑娘。小連,瑾萱有沒有跟你說過,她跟我還有過一個孩子?」
「孩子?」竊玉驚呼,「夫人不曾提起這件事。」
「是啊,我們有過一個孩子,是個女兒。」陳致遠說,「她之所以不說,因為那是她無法觸及的傷痛。她丈夫過世之後,我幫她洗脫了冤屈,我們二人曾有過一小段美好的時光。後來她留書離開了我,那時她已經懷有身孕。其實她留書出走,我很快就找到了她的行蹤。但她既然不想再與我見面,我就沒有讓她發現。我留下了一個人,隔些時日會過去看看她的情況。我得知她懷有身孕,很是高興,想着也許孩子生下來,她就會想要重新考慮我們的關係了。可是沒有想到,瑾萱生下了我們的女兒,卻害怕因為自己是未亡人,敗壞我的清譽,也連累女兒日後的名節。她,她竟在孩子滿月後,偷偷將女兒送了出去……」
竊玉捂着嘴,輕聲驚呼:「夫人她,將你們的女兒送走了?」
陳致遠的眼睛一直凝視着廢墟,道:「她找了一戶人家,夫婦二人很好,家境也不錯,有兩個兒子,想要一個女兒。瑾萱覺得女兒去了那戶人家,會比在她身邊過得好。」
「那後來呢?」竊玉連忙問道,既然陳致遠安插在瑾萱身邊的人告訴他女兒要被送走的事情,陳致遠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陳致遠淡淡地答道:「後來,我去了那戶人家,將女兒要了回來。我把她帶回府中,養在自己身邊,對外只道是領養了一個女兒。只是,這件事瑾萱一直不知道。我有幾次都想將事實說出來,又怕瑾萱難過,也怕我現在的夫人傷心。畢竟,嵐蔭很愛我們的女兒,對她視如己出。只是,瑾萱終究還是沒能見爾馨一面……」
竊玉驚得捂住了嘴,原來陳爾馨竟是陳致遠與瑾萱的親生女兒!瑾萱她,究竟是個怎樣隱忍的女子?為了陳致遠,她真的可以什麼都不顧,什麼都能捨棄!
夜風夾着涼意,徐徐地吹着,空氣里還瀰漫着一股燒焦的煙味。竊玉想起早上出門前,瑾萱穿着一襲蜜色蜂蝶圖案的長裙,頭髮挽成整齊的髮髻,倚着門框含笑與她揮手道別的情景。難怪近來一病不起的她,精神突然變好,大概就是人們說的迴光返照。可是在死之前,夫人都沒能見到她心中掛念的人,也不知會不會有遺憾?
就在這時,陳致遠重又開口,聲音比之剛才,顯得有些沙啞:「現在不是沉浸在傷痛中的時候,我一定會徹查買官賣官的事,法辦那些惡人,為瑾萱報仇!」說着,他站起身,兀自堅持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陳致遠從廢墟中捧了一把白色的灰燼,裝進了自己隨身攜帶的錦囊中,又對竊玉道,「先勞煩你幫我守着瑾萱,最多兩日,我一定手刃錢紳那廝!」
陳致遠果真說到做到。不過兩日,就傳來了錢紳與知州買官之事被曝光的消息。後來朝廷派刑部徹查此事,嚴厲懲治了這次案件中牽涉的所有人,並將錢紳沒收家產,關進了死牢,不日問斬。
陳致遠在辦完這件事的當夜,就回到了小院。他的神色看上去很疲憊,兩日的時間就讓他清瘦了不知多少。不知為何,竊玉只覺得再見到陳致遠時,他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人了。就好像一個人的容貌外表雖然沒有改變,但心卻死了,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