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承嗣與柳玉蟬的婚事是在十年前定下的,那時的他十歲,她八歲。隨後的日子,他進了軍營接受訓練,她身患弱症足不出府,至此以後,兩人的生活如同一條平行線,從未有相交的時候。
柳玉蟬在郭承嗣的印象中,依然是十年前那垂髻稚童的模樣。今兒聽郭皇后突然提起這與陌生人無異的未婚妻,讓郭承嗣渾身都覺得不自在。
姚女官見他眼睛無措的四處張望着,就是不肯接話,於是笑着對郭皇后說道:「娘娘也太心急了,郭侍郎到底年輕,臉皮薄些也是有的。」
郭皇后「噗嗤」一笑,剛想說話,趙全正好推開御書房的大門走了出來。他一眼瞧着郭承嗣忙上前笑着說道:「皇上還讓奴才去宣侍郎大人,原來侍郎大人早就到了。」
郭承嗣忙對郭皇后一拱手,說道:「皇后娘娘,臣弟先去了。」
郭皇后慈愛的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領,說道:「去吧!難得皇上肯重用你。你可要盡心盡力的為皇上辦差。」
「知道了。」郭承嗣面帶笑容,提步而去。
見御書房那扇朱紅大門緩緩在面前掩上,郭皇后微微一笑,說道:「走吧!」
高坐在翠霞鳳輦之上,姚女官亦步亦趨的隨伺在輦旁。郭皇后沉思片刻,吩咐道:「你待會回宮取了那參茸養生丸,交到承嗣手裏,要他務必親自送到柳將軍府里。」
「是。」姚女官應下後,笑道:「皇后娘娘也太操心了,其實您親自把參茸養生丸賞下去,那柳將軍與柳夫人也一樣會感激涕零。」
「你哪裏知道這裏面的奧妙。」郭皇后笑道:「本宮賞下的,和承嗣親手送上門的,效果可完全不一樣。」
姚女官稍一尋思,便知道了郭皇后的良苦用心。她不由嘆道:「皇后娘娘為侍郎大人的終身大事可真是用心良苦。」
郭皇后苦笑道:「你哪裏知道,那柳府的玉蟬小姐恐怕只剩半年的壽元。所以皇上才特許柳將軍回京述職,就是為了讓他們父女見最後一面,郭柳兩家的這門親事根本就成不了。」
其實就算能成,郭皇后也絕不會讓自己唯一的親弟去娶一個病入膏肓的女子為妻,然後背上一個鰥夫的名聲。
「什麼?」姚女官吃驚的捂住了嘴。她知道柳玉蟬纏綿病榻多年,一直尋醫問藥從未間斷,卻不知她實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她頗為惋惜的說道:「真是天妒紅顏。」
郭皇后嘆道:「郭柳兩家雖然到頭來成不了親家,可終究不能把這情分給丟了。趁着現在讓承嗣多去走動走動,讓柳將軍心中多些安慰也是好的。」
郭皇后知道這次柳將軍回京以後,很有可能接任兵部尚書一職。雖然對柳雲豹來說是平級調動,可兵部尚書一職的權利可比振威將軍的權利大的多。而郭皇后最終的目的只是想要郭承嗣在柳雲豹面前討了好,為他日後入兵部做鋪墊而已。
「娘娘可真是心善。」姚女官情不自禁的贊道,她卻不知道郭皇后真正的所思所想。郭皇后嫣紅的嘴角慢慢勾起,她靜靜的端坐着,不再言語。
翠霞鳳輦朱紅的車轅在平坦的青石板路上隆隆的駛過,車前的琉璃珠簾輕輕的搖晃着彼此碰撞在一起,發出悅耳的叮咚之音,頗為清脆動聽。
日頭越來越大,眼見要穿過御花園了,郭皇后卻一眼瞧見院中的涼亭里似乎有妃嬪正在悠閒對弈。那涼亭外的日頭底下卻跪着一個粉色的窈窕身影,遠遠瞧着,已經搖搖晃晃的甚為可憐。
郭皇后略一皺眉,吩咐道:「停下。」
「吁」趕車的太監立刻拉緊了韁繩,讓鳳輦穩穩的停了下來。隨伺的景兒伸手掀開了車前的琉璃珠簾,郭皇后那戴着赤金鏤空鑲紅寶石護甲的纖纖玉手伸了出來,她慵懶的說道:「顛的本宮腰都酸了,下去走走。」姚女官立刻上前扶住她雪白的皓腕。
下了鳳輦,郭皇后莞爾一笑,對姚女官吩咐道:「你回宮去取參茸養生丸給郭侍郎送去,本宮就在園子裏逛逛。」
「是。」姚女官屈膝應承下來,又對景兒交代道:「小心些,可別讓娘娘累着,熱着。」景兒笑着答應了下來,她才快步離去。
郭皇后帶着一群宮女,太監浩浩蕩蕩的往涼亭處走去。有小太監立刻尖聲稟報道:「皇后娘娘駕到......」
涼亭里的妃嬪宮女們一驚,立刻站起身出了涼亭,一起跪倒在那粉色身影旁:「見過皇后娘娘。」
在涼亭里下棋的李婕妤,王昭儀聖寵不多,只不過平日裏與淑妃走的較近。仗着淑妃撐腰素日裏比較張狂,喜歡欺負位份低於她們的嬪妃。
被她們罰跪的那穿一襲粉色衣裙的女子,原是一舞姬。因為在上元節的家宴上領舞,被皇上看中收進宮來,不過以她這卑微的出身,雖然封了區區美人,卻着實被寵了好些日子。直到前些日子一時不慎,那美人得意忘形得罪了儷妃,才被朱顯丟開。
此刻那姿容出眾的美人如受驚的白兔般,怯怯的低頭垂目,不敢直視郭皇后鳳儀。她臉頰被曬得通紅,嘴唇卻煞白,渾身大汗淋漓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原本整齊的髮髻也歪了,頭上那朵艷麗的薔薇花也蔫了。水靈靈的大眼睛裏溢滿了淚水,卻強自忍着,不敢流出來。
郭皇后似乎沒有瞧見她那狼狽的模樣,也沒理會不敢出聲的李婕妤,王昭儀。只伸手遮了遮過於耀眼的日頭,景兒忙說道:「娘娘去亭子裏坐坐,興許涼爽些。」
「嗯。」郭皇后慢條斯理的應了,輕移蓮步進了涼亭。在涼亭的石椅上坐下後,景兒與另一個宮女手持團扇,一邊一個輕輕的為她扇起了涼風。
依然跪在涼亭外的李婕妤,王昭儀見狀,愈發低眉順目,心下卻開始忐忑不安。
坐在石椅上,郭皇后也不叫起,只好奇的瞅着桌上的殘棋,嘖嘖的說道:「這麼熱的天氣,本宮連宮門都不想出。她們興致倒好,居然躲在這裏下棋,倒是悠閒的很。」
「皇后娘娘即要教導太子,又要主持中饋,這偌大的後宮都由皇后娘娘一人打理着,自然是不得閒了......」景兒邊搖着手裏的團扇,邊輕聲細語的說道。
主僕二人輕聲細語的閒聊起來,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外面的日頭越發毒辣,映着那青石板路白晃晃的讓人眼暈,樹上的蟬鳴一聲一聲叫喚的聲嘶力竭。
依然跪在日頭底下被暴曬的李婕妤,王昭儀渾身汗津津的,濡濕的頭髮全都黏膩的貼在身後。身上薄薄的素紗衣裙幾乎可以擰出水來。尤其是那美人,已經搖搖晃晃幾欲昏厥。可她們即不敢出聲,也不敢起身,只能咬牙硬挺着。
見三人已到極限,郭皇后這才皺皺眉,說道:「把你們主子扶起來吧!」
「謝皇后娘娘。」
幾人如蒙大赦,在宮女們的扶持下,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郭皇后這才冷笑着說道:「都退下吧!」
「是。」
三位嬪妃莫名其妙的被罰跪,又莫名其妙的被喝退,心中都滿是疑惑與惶恐。那美人自是回去獨自舔舐傷口。滿心不安不知為何觸怒皇后的李婕妤,王昭儀,則在宮女的扶持下,跌跌撞撞的來到淑妃宮中求助。
淑妃聽了她們的敘述,只冷冷一笑,說道:「這還不明白,咱們的皇后娘娘,是在警告你們,她才是這後宮的主子。別看你們的位份比那美人高,可以隨意叫她跪。可在咱們皇后娘娘的眼中,你們卻都是一樣的身份。」
李婕妤聞言,心中越發不安,只怯怯的說道:「皇后娘娘難道是在為那賤-人打抱不平?」
「哼,那賤-人倒是不配。咱們尊貴的皇后娘娘,只是在殺雞給猴看而已。」淑妃冷冷一笑,她慵懶的斜靠在清涼的竹塌上,順手端起桌上的一個鬥彩纏枝蓮紋碗,裏面盛着澆上了蜂蜜的各色雜果冰碗。她拿調羹隨意的一攪,碗中的碎冰和着瓜果便混在了一起,瞧着就覺得清涼爽口。
她拿調羹揀了一塊慢慢吃了,這才拿錦帕按了按嘴角,說道:「既然皇后娘娘瞧你們不順眼,你們這些日子就老老實實在自己宮中待着,不要出來四處亂逛。還有賤-人那邊,暫時也別去招惹。不然,真惹皇后娘娘發了怒,本宮也救不了你們。」
「是。」李婕妤,王昭儀無奈而去。淑妃卻微蹙着眉峰陷入沉思,也不知在想什麼。
郭皇后回到坤寧宮不久,姚女官也回來復命:「郭侍郎收下了那盒參茸養生丸,說是會親自送到柳府去,請娘娘放心。」
「承嗣從來都不會叫本宮失望。」郭皇后笑着在妝枱前坐下。她對着那葵形菱花鏡,親手取下了頭上那隻繁重的赤金飛鳳步搖,然後取了一朵新鮮摘下的火紅石榴花插在鬢邊。然後端詳左右端詳着,笑着問道:「如何?」
姚女官笑道:「誰說沒有戴鳳冠時的威儀,瞧着卻是嬌俏可人,清新宜人。皇上今兒晚上一定會喜歡。」
郭皇后抿嘴一笑,嗔道:「死丫頭,你怎麼知道皇上今晚一定會來?」
姚女官只笑道:「奴婢就是知道。」
果然,當晚皇上朱顯處理完朝政後,去了坤寧宮。用完晚膳,帝後二人攜太子,趁着夜色涼爽,漫步在御花園的荷花池邊,臨風折花戲魚,言笑晏晏。這副父慈子孝,夫妻恩愛的場景,讓多少後宮的嬪妃妒紅了雙眼。
......
柳玉蟬倚在貴妃榻上,卻精神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麼。雖然是盛夏,日頭明晃晃的照在她瘦弱的身軀上,她身上雖然穿着夾層錦衣,小腹上還搭着一塊毛毯,額頭卻絲毫未見汗意。
自從十歲那年,她得了這畏寒怕冷,食不下咽的毛病後,身子就每況愈下。如今她雖然已是十八歲的妙齡少女,可她的身體看上去卻如同十二三歲的稚兒。
柳將軍,柳夫人為了她的病也不知道請了多少大夫,熬了多少良藥,愁白了多少頭髮,卻依然阻擋不了死神漸漸逼近的腳步。她依舊一天一天的衰敗了下去。
她的奶娘穆嬤嬤正在廊下守着泥爐煎藥,很快藥熬好了,那漆黑如墨的藥汁被倒進一隻青花瓷碗裏,稍稍晾涼了些,便端到了柳玉蟬面前。
柳玉蟬聞着那股藥氣就皺起了眉頭,弱弱的說道:「穆嬤嬤,我舌根都是苦的,真不想喝。」
穆嬤嬤哄小孩兒似的,說道:「小姐,這良藥苦口,一會嬤嬤給你拿蜜餞梅子來壓壓苦味,就沒事了。」
柳玉蟬只是隨口說說,她知道,不管自己舌根再苦,這碗藥也必定是要喝的。於是她在丫鬟的扶持下,掙扎着緩緩坐起,接過藥碗一飲而盡。那藥果真很苦,見她小臉都皺成了一團,穆嬤嬤立刻端出一盤蜜餞梅子,她隨手揀了一顆放進嘴裏。
其實滿口的苦味,再加上這甜的膩人的梅子,吃在嘴裏並不好受。可柳玉蟬一向是個乖巧的性子,自從她病了以後,柳夫人也跟着一起深受煎熬,她就寧肯自己難受,也不願讓母親再為喝藥這些小事操心。
穆嬤嬤拿帕子給她擦拭了一下嘴角,見她精神尚好,忍不住勸道:「小姐,成日這樣躺着,只怕身子也乏了,要不起來走走?」
柳玉蟬見她先前因為熬藥,額角的汗珠都未乾過,便軟軟的一笑,說道:「嬤嬤先去擦把汗,這樣大熱的天,可千萬別中了暑氣。」
穆嬤嬤眼睛不由一熱,如此乖巧,懂事,貼心的小姐,本應該快快樂樂的嫁個好夫君,生一堆胖娃娃,過着富貴榮華的日子。為何老天卻如此不開眼,讓小小的她得此頑疾,每天病怏怏的躺在這裏,看見的只有頭頂那小小的四方天地。穆嬤嬤擱不住心中的難受,背過身去偷偷的擦拭了一下眼角。
柳玉蟬卻抬起小臉,習慣性的仰望着那片瓦藍瓦藍的天空,還有那些漂浮不定,變幻莫測的白雲。她會想像着在那片藍天白雲下,會有些什麼人,會發生怎樣精彩的故事,這就是她每日最大的樂趣。
就在她發愣的時候,一個小丫鬟笑着跑了進來說道:「小姐,小姐,外面來客人了。」
柳玉蟬先是一愣,然後高興的問道:「是張小姐來了,還是蔣二小姐來了?」
那小丫鬟搖搖頭,一臉神秘的說道:「都不是,是未來姑爺來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