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最悲哀的事是什麼?
每個人的想法大約都不一樣。
項嘉榮的簫聲乾淨、傷感,還帶着一點點脆弱。
彩雲易散,美夢易碎。
所有的歡樂都像氣泡一樣,轉瞬即逝。
任你為了生活辛苦奔波,為了權勢汲汲營營,不管你是天之驕子還是王侯將相,有一件事對大家是絕對公平的,每個人最終都會走向同一個結局—死亡。
這簫聲似是訴盡了你能想到的一切悽苦。
生離、死別、失敗,以及深深的絕望。
旋律聽上去柔美哀怨,卻又帶着謎一樣的空虛,叫人生出一種沒着沒落的不安來。
只聽這段簫曲,項嘉榮距離真正的樂師,亦不過相差一步之遙。
這時候,鍾天政的簫聲加入。
他沒有去和項嘉榮糾纏這悲與喜的思辨,上來便是以技巧以節奏將對方營造出來的意境打破。
鍾天政的這段簫曲節奏很快,轉折很多,曲調的起伏變化活潑如一陣「噼啪」疾雨。
文笙在他的簫聲中感覺不到多麼歡樂的情緒,但他卻用技巧補足了,聽他的簫聲,只覺着生活是如此地繁忙,人們為着各種各樣的理由而四處奔走,沒有空閒去傷春悲秋。
他這麼靠着技法以快打慢,硬生生割裂着項嘉榮的簫聲,令那些悲傷的情緒變得支離破碎,詭異地,在這種凌亂中卻生出一滑稽詼諧之感,叫人忍不住想要發笑。
只是這麼聽着,文笙便輕易判斷出來,這一場比試毫無疑問是鍾天政贏了。
他以豐富的技巧,克制住了項嘉榮。
鍾天政走的正是譚老國師的路子,他太適合學習妙音八法了,甚至自己就觸類旁通,一旦他拿到真正的秘法。必定如虎添翼,實力會有一個巨大的提升。
項嘉榮仍在堅持。
鍾天政的簫聲對他造成了極大的干擾。
不知道為什麼,項嘉榮甚至覺着這種干擾比昨日玄音閣那位真正的樂師來得還要厲害。
他的心「砰砰」跳得甚疾,胸口有些煩悶。直到後來,他再也堅持不住,猛地挪開了洞簫,彎下腰去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鍾天政停下了簫聲。
勝負一目了然。
這種反噬,不但是由於項嘉榮情緒過於飽滿。結果無法施展淤積在心裏,更是因為鍾天政已經有了樂師的手段。
一眾學徒望向鍾天政的目光,情不自禁帶上了欽佩之意。
狀元,大概就是此人了吧。
文笙一直沒有人來挑戰,這會兒對於自己能排在個什麼位置也有些不確定,她甚至想若是建昭帝這會兒宣佈鍾天政為狀元,那就意味着大比結束,她再不進言,估計着就需隨着眾人退出絲桐殿,從而錯失這麼好的機會。
文笙悄悄地往李承運望去。
李承運若有所覺。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便在此時,建昭帝的目光突然落到了文笙身上,他道:「這裏還有一個人,你們大家都畏懼她的實力,不敢向她發起挑戰麼?來,你們兩個比上一場,叫朕瞧一瞧她是不是真的這麼厲害。」
他說話的語氣頗為和藹,所指兩人正是文笙和鍾天政。
一旁的鳳嵩川聞言臉色微變,依他對建昭帝這麼多年的了解,老皇帝突然說出這話來。明顯流露出了抬舉之意。表示他不但沒有瞧着這眾學徒中唯一的女子不順眼,甚至還頗為欣賞。
這怎麼可能?
莫非是李承運向老皇帝說了什麼?
大皇子下去休息了,二皇子面色紅潤,帶着明顯的酒意。這會兒是李承運站在建昭帝的身旁服侍,他臉上雖然鮮少歡容,動作上卻透着親近。
文笙奉命出列。
建昭帝注意到了她受傷的左手,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詢問。
內侍拋出銅錢,那枚銅錢劃出晶亮的弧度。掉落下來,在大殿的青磚上發出一聲脆響,震了幾震,靜止不動。
這一次鍾天政是「悲」,而文笙是「喜」。
初看起來,兩個人都分到了自己擅長的,這結果應該是皆大歡喜,其實不然。
鍾天政已經顯露了他在「喜」上的實力,若這一場他仍是吹「喜」,文笙便是有備而戰,相當於佔了大便宜。
而且依文笙此時的狀況,表達喜悅也有着很大的困難。
因為音樂不管旋律如何千變萬化,細微處又有什麼樣的創新發展,從節奏上講,其實只有四種,即輕而快,重而快,輕而慢,重而慢。大原則也是一定的,輕而快表示快樂歡欣,重而快表示興奮勇敢,輕而慢表示和緩閒適,重而慢表示莊重嚴肅。
音律是與心靈相通的,人在快樂的時候會笑,會血流加快,舉止輕盈。
所以喜悅這種情緒不管怎麼表達,節奏都必定是快的。
而一支琴曲節奏要快起來,左手的指法必是重中之重。
不但要頻繁地完成吟猱綽注、上下進復這些基本指法,還要摻雜着撞逗等諸般技法為裝飾,出指要靈動,過弦要乾淨,才能使得琴曲聽上去不至失了韻味。
文笙複雜的指法雖然沒有過多涉獵,但這些最基本的卻下過苦功,頗得微、妙、圓、通之精髓,若是左手沒有受傷,來上一段自然不在話下。
文笙意識到自己的左手即將派上大用場,心中也有些沒有底。
她坐下之後將手虛放在琴弦上,五指做了個屈伸的動作,只是這麼一活動,便扯得掌心傷處一陣銳痛,使得她不由地深深吸了口氣。
文笙彈琴,其實與項嘉榮吹簫差不多是一個路子,都是注重於心境,只是文笙因為王昔的教導和《希聲譜》的關係,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鍾天政將洞簫對到唇邊,臨吹之前,偏過頭,望了文笙一眼。
恰逢文笙等他起簫,兩人目光一觸,鍾天政狹長的鳳目隨之閉合了一下,文笙拿不準他這是在同自己打招呼還是又在表達傲然不屑之色。
不管怎樣,這小子看起來是不打算手下留情了。
文笙唇邊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右手中指向外剔出,琴弦發出「錚」的一聲。
鍾天政按孔發聲,上來便是一個長滑音,似一場征戰拉開序幕,「吐苦」,那是鐵馬金戈,顫音,那是生死離亂,他的「悲」帶着一股肅殺之氣,與項嘉榮的繾綣傷感大不相同。
文笙只得應戰。
所幸左手用來按弦的四根手指中,受刀傷影響最輕的大拇指用得最頻。
文笙忍着痛,曲起手指,上,下,進,退,掐起,推出,因為受傷,這些指法明顯不如以前彈來自如靈動,但她這一曲,立意非常高遠,卻是出自於前世戰國的琴曲《逍遙遊》。
《逍遙遊》,取意「以神馭氣游燕於廣漠之墟。與天地俱化。與太虛同體。斯樂非庸夫俗子之所能知也。」
龍翔於九天之上,那是何等得瀟灑自在。
文笙在領悟了《伐木》之後,再彈這種曲子,那種心無所累,氣逸神遠的狀態幾乎是躍然琴上,顯露無疑。
鍾天政的簫曲聽來仿如蒼茫大地哀鴻遍野,而文笙的琴聲卻好似天籟,休養生息,接引眾生脫離苦海。
鍾天政修長的手指在音孔上下快速抹動,是謂飛指,口裏連續碎吐疊音,將諸般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
文笙沒有像方才鍾天政那樣以快打慢,她的左手還偶有艱澀,但右手滾拂打圓,七弦之上聲聲有情。
兩人竟然鬥了個旗鼓相當。
建昭帝神情專注,好似聽得十分陶醉。
譚老國師長眉跳了跳,比試進行到這般程度,不管是鍾天政還是顧文笙,都叫他大大地意外。
殿內一眾學徒更是大氣也不敢出,現在他們都已經知道,正在進行的十九就是狀元之爭。
人不可貌相,傷了手的顧文笙,和有一張精緻面孔的鐘天政,這兩人此時顯露出來的實力將眾人嚇到,就連方才剛比了一場的項嘉榮聽着都不禁生出望塵莫及之感。
原以為鍾天政和自己那一場已經是超水準的發揮,沒想到,他還可以更強。
可更強的鐘天政,卻奈何不得傷了手的顧文笙。
最關鍵的,他在顧文笙的琴聲裏面,隱隱感覺到了一些令他熟悉又嚮往的東西,只是這麼聽着,就激動到忍不住心生顫慄。
兩下僵持,文笙的左手四指屈伸越來越困難,她的額頭出現了晶瑩的汗珠。
疼痛尚可忍耐,可受傷的經脈在不斷地拉扯之下漸生麻木之感。文笙覺着由無名指和中指開始,左手漸漸失去控制,這股酸麻擴大到她左臂,脖頸,連她左側的太陽穴都跟着一跳一跳地疼。
文笙只得大量縮減左手的指法。
文笙的前世,道家祖師丘處機曾作《青天歌》,歌中言道:「我家此曲皆自然,管無孔兮琴無弦。得來驚覺浮生夢,晝夜清音滿洞天。」
這幾句道盡了人若是超脫俗世做回真我的快樂。
文笙手雖然傷了,但她的精神十分健旺,甚至於引起了她手下那張琴的共鳴。
就是在她手完好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能夠將心中所想通過七弦這麼清楚地傳達給其他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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