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箭有多快?只在呼吸之間。
等看到那道烏光,它其實已由二十餘丈開外的弓弦之上,飛抵大福艦李承運身前。
紀家軍這邊也有很多高手,卻都不及阻攔,只徒勞地發出一聲驚呼,眼睜睜看着那箭要將李承運穿胸而過。
與此同時發出的,還有「錚」的一聲琴響。
文笙盯着來箭,彈出了行船!
就在距離李承運不過丈許,那枝箭迎面撞上了驟然豎起的屏障。
兩下沒有發出撞擊的聲音,但那箭猛然停在了半空,箭身劇烈地震顫起來,泛着寒光的箭尖在氣流中一點一點鑽磨前行,試圖突破這股無形的束縛。
「嗡嗡嗡」,這聲音竟然蓋過了海面上的喊殺聲和文笙的琴聲,叫人為之牙酸心顫。
文笙神情凝重,手上未停。
鍾天政這一箭蓄力已久,巨大的壓力令她額上見汗,幾乎承受不住。
行船擋得住嗎,文笙不是很有把握,索性向旁邁出一步,以自己的身軀擋住了李承運。
若音波的無形屏障破裂,這一箭最先洞穿的將會是她的身體。
這電光石火間的移形換位換來周圍數聲驚呼。
「小心!」
文笙右手食指連挑三弦,食指抹,中指勾,跟一個半輪。
四指齊動,七根琴弦同時跳躍。
就聽着「錚錚」琴聲如數十顆玉珠一齊滾落地面,響成一片。
飛來鐵箭上附着的強大破壞力被氣漩抵消,越來越弱,堪堪在距離文笙尺許處後繼乏力,停了下來。
隔着面具和沉沉夜色,看不到此刻鐘天政臉上的神情。
但他顯是對眼下這情形早有預計,迎着紀家軍將士們零星射向他的弩箭,絲毫沒有退避閃躲的意思,前一支鐵箭剛離弦,回手在腰際箭壺上一抹。就又取了一支搭在弦上。
這一次,他鐵箭所向,正是擋在了李承運身前的文笙。
海面上大火熊熊,不過二十餘丈。彼此都看得很清楚。
文笙手捧瑤琴,神情肅然,默默望着對方。
鍾天政弓拉滿月,也在面具後頭注視着文笙。
對方的眉眼,口鼻。光潔如美玉雕琢的脖頸,纖細柔軟的腰身……
他拉弓的手忍不住有些顫抖。
對面的女子,看上去那麼的親切,她的一顰一笑全都貼合他心意,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像她那樣,足以叫自己銘記一生,可天意弄人,他們之間最終要像現在這樣,深海為塹,遙不可及。
對於行船。鍾天政早已熟悉到銘心刻骨,他知道,剛才那一箭,文笙硬接下來已經是強弩之未,他這時候只要手一松,必定可以穿透那層屏障,了卻一切愛恨,從此塵與塵,土與土。
那年寒蘭會上初遇,後來一同進京。他的種種算計,她說「阿政,上天有好生之德,把事情做得太絕多半是要傷人傷己」。秋夜裏的山谷他吹簫她睡着,他們在同樂台上琴簫合鳴……
這種種過往在鍾天政眼前電閃而過。
彩雲易散,美夢易碎,終於要結束了……
紀家軍的將士悍不畏死,明知他是誰,還如飛蛾撲火般向上沖。想干擾他,阻止他射出這一箭。
耳畔有似曾相識的胡琴聲響起,那是戚琴,一旁船上雲鷺飛身躍起,正向着他撲來,而元愷那邊,王十三也意識到不妙,虛晃一招甩脫了王五、王六的糾纏,想要趕上來插一腳。
鍾天政微一抿唇,穩住了拉弓的手,而後鬆開了手指。
這一支箭論聲勢有可能不及前者,但它自一離弦就帶着一種奇異的震動。
眾人眼見前頭那支箭還未完全卸盡力道,又一道烏光由那鬼公子弦上發出,齊齊驚呼一聲。
一瞬間不知有多少人暗叫一句「不好」,沖在最前的雲鷺、王十三當先做出反應。
兩人一抬手,就將兵刃擲出來,這時候,哪還顧得傷敵,先救自己人要緊。
但叫他們心中一寒的是,那支箭中途遇上行船的阻礙,突然變換了角度,在動蕩氣流中竟似靈蛇擺尾,扭曲了一下。
「噗」的一聲輕響,它不但避開了直直飛過去的兩把鋼刀,還戳破了無形屏障,當胸向着文笙而去。
相較數月前,鍾天政身手變得更強,應對起行船來,也更有把握了。
太快了,站在文笙身後,被她以身體保護起來的李承運好歹在被俘前能上得馬,拉得弓,可面對鍾天政接連射出的兩箭,他心裏知道該閃避,該將文笙推出去躲過這致命一擊,手上卻反應不及。
鐵箭離弦,鍾天政不禁閉了閉眼。
在他的感覺中,時間突然變得很慢。
聽箭簇的聲音,好像十分順利。
不,是太順利了,文笙在那層屏障碎裂之後,竟然放棄了行船。
陌生的曲調乍然響起,這是什麼?
也是希聲譜麼,為什麼他從來……不,他聽過,希聲譜里的一首,一直不知是何用途,因為曲調與搗衣和探花隱隱有相通之處,他將幾首曲譜都交給了胡良弼,叫他拿着和譚瑤華的感悟相互參照。
顧文笙出人意料地逃了,臨走前,她還殺死了胡良弼,這一首希聲譜自然也就落到了她手裏。
自己一下子沒有聽出來,是因為這首曲子此刻只迸出幾個音來,並且曲調聽起來尤為高亢。
鍾天政不由自感傷中猛地回神,心中泛起一陣寒意:她要做什麼?
文笙要做什麼?
鍾天政沒有聽錯,她正是要彈這首從未顯示力量於人前的希聲譜。
數月前在小青山,王十三曾經問她:「你彈的這曲子有什麼作用?我怎麼沒覺着開心呢?」
文笙回答:「它還沒到發揮作用的時候。」
這是真話,這一曲名為碎玉,到它派上用場的時候,就意味着千鈞一髮,彈它的樂師願意傾盡所有,以命相搏。
丈夫處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放棄行船之後。奪命鐵箭向着她直直而來,兩丈,一丈,五尺……
銳風襲至。她預先感覺到了鋒芒的寒意。
就在此時,文笙右手五指齊動,這是她第一次以禁指碰觸琴弦,古琴在她懷中發出一聲高亢的悲鳴,七弦齊斷!
一股白色氣浪自文笙的手上噴涌而出。鐵箭堪堪飛臨至她胸前尺許,與這股濃郁的氣浪迎面撞上,竟然隨之四分五裂,碎成數十上百段,消散於空中。
眾目睽睽之下,就見那股氣浪猶未善罷甘休,以一種絕然的勢頭沖向了始作俑者。
這比鐵箭飛來可快多了。
鍾天政全然沒有防備,只來得及將弓一舉,做了個抵禦的姿勢,便被那氣浪迎面撞了個正着。
任你再高的武功也沒用。他被撞得仰面倒飛出去,直直穿過了船尾的火海,「砰」的一聲落入海中,濺起沖天水花。
四下里為之靜了一靜。
王十三當先反應過來,好機會!
「上,抓住鬼公子!」
可是這時候身後卻沒有人響應他。
王十三落到海中一塊船板上,回頭望去,只見古琴自文笙懷裏脫落,直直向着船頭砸去,文笙身子一軟。向後摔倒。
後頭的李承運一把抱住了她。
怎麼了這是?所有人腦袋裏都閃過一念:同歸於盡!
王十三站在那塊浮浮沉沉的船板上,一時不由地呆住,顧文笙看上去情況很不好,她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文笙和鬼公子的對決。竟是這麼一個結果。
元愷那裏和紀家軍眾人很快回過神來。
鍾天政受這一擊,到底死了沒有?大家都不清楚。
即使如王十三和雲鷺也知道,天這麼黑,周圍這麼亂,人墜入海中,短時間內想找到他。除掉這禍害怕是比登天還難。
而文笙這邊,李承運手有些發顫,去探她鼻息,好半天才鬆了口氣,不顧周圍亂成一團,抬頭叫道:「有大夫沒有?有沒有大夫跟來?」
李曹連聲道:「有,有!」
他真是慶幸此次來時,怕程國公有個好歹,把穆老神醫給捎上了。
穆大夫、戚琴、雲鷺一齊圍了上去。
李曹見後頭東夷人的戰船幾乎要咬上己方船尾了,哪裏還有心情糾纏,向着元愷等人那邊一伸手:「火箭開路,衝出去!」
元愷那邊親眼見着鍾天政被打落海里,生死不知,更加不願戀戰,被紀家軍這邊一衝,登時向四下散開。
李曹的坐船一馬當先,率領船隊殺出重圍。
後頭東夷船隊和元愷等人會合,大約需要交涉一番,確認身份,停下來沒有繼續追擊。
如此過了大約有一刻鐘,後船報告:海面上已經看不到對方船隊,大家成功擺脫敵人,應該是安全了。
李曹下令往離水方向回航。
這一趟眾人前往白州於泉港,雖是大功告成,順利救出了程國公李承運,所有戰船上都異常安靜,紀家軍將士們在等待着文笙的救治結果。
這麼久了,雖有穆老大夫親自醫治,文笙竟還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李曹早將船並過去,上了大福艦。
這艘船是冰剎島的家底,海盜們用過,為了裝得像那麼回事,船上還遺留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佈置擺設。
穆大夫正在艙里救治病人,邊上只留了戚琴一位老人家幫忙,其他的人包括李承運在內都被趕到了船頭。
氣氛太過凝重,哪怕嘴賤如王十三,也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
雲鷺憂心忡忡,嘴上安慰眾人道:「成巢大火突圍的時候,顧姑娘也是受了很重的內傷,便是由穆老大夫給治好的,穆老醫術如神,這次應該也無大礙。」
李曹嘆道:「但願如此吧。」
本來這時候他們應該和程國公混個臉熟,拉近一下感情,可文笙生死未卜,誰都沒有這個心情。
尤其李承運,文笙是為他擋的災,一個姑娘家,以身體擋住了自己,倒在他懷裏,他這會兒心裏跟油煎了一樣,別提多麼難熬。
足足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穆大夫才自船艙里出來。
大家先看他臉色,他沉着臉,看不出悲喜來。
王十三心道這個墨跡,死活給個痛快吧,先開口問道:「怎麼樣,還有救沒有?」
這話一出,旁邊好幾個人都聽着彆扭,若不是看在他剛立了大功份上,只怕會收穫好多白眼。
穆大夫搖了搖頭,眾人心中一沉,就聽着他道:「叫她好好睡上一覺,後天差不多能醒。」
大家齊齊鬆了口氣,可穆大夫又道:「她這傷很麻煩,那一下,好像是將身體的所有生機潛能全都激發出去了,以後不要說做為樂師彈琴了,能勉強活下來都是好的。縱是好生將養,我也只能保證她一到兩月,兩月之後,她身體怕是會迅速衰敗下去。」
眾人臉上變色,李承運問了一句:「可還有別的辦法嗎?」
穆大夫猶豫了一下:「那各位只有另請高明了。」
穆大夫的好生將養不是隨便說說,他點名要了很多珍貴的藥材,用來給文笙配藥進補。
海上什麼都缺,出來之前他準備了一些,這會兒可以用來應應急,其糨的只能等回到離水再說。
文笙醒來已經是第三天的中午,船隊早順利返回了離水,她躺在將軍府的客房裏,房間經過了精心佈置,邊上有好幾個丫鬟守着。
文笙適應了好一會兒才能坐起身。
穆大夫來看過她情況,安慰她別擔心,只要照常服藥,就可以很快恢復,只是以後都不能彈琴了。
文笙很平靜地接受了現實。
在她想來能活着,已經是萬幸,既名碎玉,不付出代價怎麼可能?
以後就算做不了樂師,她有手有腳,有頭腦可以思考,這就夠了,她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大約是因為她身體底子很好,經此劫難,也不過兩天就基本上恢復如常。
這段時間,鍾天政沒了消息,但奉京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建昭帝駕崩,大行之前留下聖旨,傳位於皇長孫,譚皇后聽政,大皇子監國。
這同眾人之前預計的差不多,其實建昭帝久未露面,有傳言稱他人其實早就沒了,朝廷秘不發喪,只是在等待合適的機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