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怔住:「什麼?」
王十三決定不聽李承運、李曹等人的叮囑,把實情告訴文笙。
在他看來,文笙其實遠比大家想的堅強。
就像一個武林高手被廢了武功,對任何一個樂師而言,失去那種神奇的能力,都會覺着像天塌了一樣。
可這一路上,儘管兩個人受盡艱難險阻,文笙也跟着他吃了好多苦,但她卻該說說,該笑笑,閒時還拿他開開玩笑,看上去渾若無事,和以前沒什麼不同。
顧文笙若是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心存僥倖,執意去同銀月村的妖婆子相鬥,王十三覺着她很可能會就此死在拜月台上。
文笙聽他說完,呆怔了半晌,走回來坐下,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李承運他們都以那種小心翼翼的目光望着自己,李曹明明忙成這樣,卻還千里相送,連雲鷺也時不時欲言又止的……
這些被文笙忽略的事一件件在她腦海中浮現出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釋然地笑了:「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如此我就更要上場去拼一下了。」
「你可想清楚了,你會死在台上,沒人幫你收屍,即使打贏了,赤月村的老傢伙們也可能出爾反爾,叫你死得毫無意義。過不了幾年,包括李承運、紀南棠在內,所有人都會忘記你。」王十三挖空心思,想要勸阻文笙。
「不不,十三,你是了解我的,換了你是我,你是會每天數着剩下的日子過,還是會了無牽掛地搏一場?你說的那些,總有辦法解決,不是有你麼,你難道會不幫我收屍,叫我死得毫無意義。亦或是……忘了我?」
論口才,王十三從來辯駁不過文笙,更何況他現在心中百味雜陳,也沒有心情去辯。只管斬釘截鐵地道:「不行!我不管。」
頓了一頓,他又道:「換了我,我兩樣都不選。我說過的,好死不如賴活着。明明還有希望,為什麼要放棄?」
顧文笙是芝蘭。是美玉,可他卻只是一蓬野草,是塊石頭。
文笙看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吃飯吧。」拿起碗筷,開始吃飯。
王十三的一番話,非但沒有勸住她,反到好似打破了最後一層阻礙,所以文笙不光是心裏突然變得輕鬆了,連胃口都跟着好了起來。
吃飽喝足,她放下碗。洗手漱了口,方才帶着點惆悵同王十三道:「有個人曾經對我說,願此生能有絢爛的時刻,好像天際的流星,拼盡所有,只為剎那間盛放。我現在只有『玉盤雲水』這麼一件心事,你肯定會幫我的,叫我走得開開心心,了無遺憾。」
這已經不是商量了,文笙明顯心意已決。不管王十三是不是同意,她都要這麼做。
王十三心裏很亂,這與他想的不一樣,可文笙會這樣想。這樣做,卻又一點都不奇怪。
「我答應了他們,要把你好好送到南崇去。」王十三情緒聽着就很低落。
文笙不以為意:「程國公李承運、錄事李曹他們?不要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他們也知道。你犟不過我,不會誤會你沒盡到心。」
王十三愈加煩躁,丟下碗,拍着桌子大聲道:「不吃了,鬧心,趕緊來人收拾了。」
文笙好笑地望着他,王十三做了這麼久的海盜頭子,然後就陪着自己南行,聽說他在冰剎島自稱大王,作威作福,難道就是這個樣子?
過了一會兒,水藍姬敲門進來,這次她沒有親自動手,站在門口吩咐幾句,兩個穿戴古怪的村民進來,把碗筷和殘羹剩飯統統收走。
水藍姬目光中帶着詢問,在王十三身上轉了轉,而後轉去了文笙那裏。
文笙微微笑着沖她點了點頭,水藍姬登時長出了口氣,向着兩人彎了彎腰,後退一步,幫忙將門帶上。
文笙原以為王十三還會想方設法地勸阻自己,誰知他好像在同誰賭着氣,悶聲不響地洗漱了,瞪眼看了看那張被褥齊全的大床,又看了看床旁光溜溜的泥灰地,半點也不猶豫:「大爺我今晚要睡床。你要是不嫌棄,咱倆就一人一半,嫌棄的話,你自己想辦法。」
文笙想了想,其實這幾天同他更親近的接觸都有過,加上所剩時日不多,確實也沒有什麼好防範計較的,笑道:「那我睡裏邊吧。」
她現在睡覺沉,睡着之後等閒不容易醒,睡外邊的話,王十三起個夜也不方便。
王十三沒有異議。
文笙先躺好,蓋了被子,王十三將燈熄了,過來躺下的時候到是顯得小心翼翼的,身體幾乎貼到了床榻邊上,而後趕緊翻了個身,背沖文笙,低聲咕噥了一句:「大爺都沒忌諱你個借屍還魂的女鬼呢。」
「……」文笙在黑暗中笑了,「好吧,我謝謝十三爺了,你不忌諱也蓋蓋被子吧,快立冬了,夜裏還是挺冷的。」
王十三沒有動,停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多補補,到時候別逞強,我沖在前頭,你量力而行,小心再小心,不一定就保不住命。」
文笙知道他這是終於肯了,喜出望外:「就是這個話,我也想親眼看着利江明西他們信守承諾。」
王十三沒有作聲,久到文笙以為他睡了,聽他在一臂之外煩躁地翻了個身。
不知為何,文笙突然覺着心頭一片柔軟,柔聲細語:「十三,你有沒有想過,往後要去哪裏,做什麼?」
王十三粗聲道:「沒想過!」
「少來,說說嘛。」文笙不肯放過他。
王十三叫她纏得沒辦法,道:「原來在江北的時候,我覺着當官挺不錯,想要什麼隨口吩咐一聲,手下的人就開始忙活。別笑,是真的。」
文笙於是忍了笑,聽他繼續說。
「就我們江北那些官兒,不管是江北大營的,還是縣衙府衙的,十三爺雖然沒念過什麼書。閉着眼睛也幹得比他們強。後來等我真進京當了官,才知道這裏邊的道道太多了,別說官分三六九等,就算是干到譚老國師那樣的。見了皇帝也得三拜九叩。攤上個明白的還將就,萬一保了個糊塗的,豈不是要憋屈死?」
文笙心道:「人家譚老國師可活得好好的,先死的是建昭帝。」
她問:「嗯,我知道了。那你現在的想法呢?」
王十三翻了個身,改成仰面朝天躺着,將一隻胳膊枕到腦袋下:「我看許大麻子那樣挺好,誰也管不着,過得逍遙自在。」
文笙:「……」
「說起來,你們在離水折騰的那一攤也挺有意思,我好歹已經跟着摻合了不少,就再看一看,要是不行,索性出海還做我的大王去。」
文笙笑道:「留下來吧。程國公得你相救,對你很是另眼相看,這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機緣。」
這樣靜謐的夜晚,黑暗令人格外放鬆,王十三刻意不去想這一戰打完了會如何,陪着文笙東拉西扯。
「李承運現在看着是不錯,誰知道真坐了天下會如何?就算他能如你們所願,等到他兒子、孫子說話算的時候呢?」
「十三你想的可真長遠,先叫天下太平,老百姓休養生息個幾十年再說。以後的事,自有以後慢慢打算,哪能萬事都一蹴而就。」
她說到這裏,困勁兒上來。輕輕打了個哈欠,呢喃道:「你那五百萬兩呢,要是跟着程國公幹,還是把它忘了吧,不要因小失大。」
王十三想說敢情老子出生入死,還跑到敵營里裝了一通孫子。統統都白幹了啊?
但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文笙說這話是為了他好,看樣子文笙也從來沒有把他要錢的事告訴過別人。
為的不過是李承運能真正認下他的救命之恩。
王十三心情複雜,越想越難過,粗聲道:「困了就趕緊睡。」
過了一會兒,文笙那裏果然鼻息沉沉,她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文笙睡到天光大亮,醒來不見了王十三的人影,身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
等她洗漱完,吃了早飯,才知道王十三一大早跑去和利江明西鬼扯一通,按他所說,所有的樂師都是非常嬌氣脆弱的,一般人根本養不起樂師,因為他們必須得常常進補,什麼千年的人參萬年的靈芝,那都是當飯吃的。
若是幾天不補,就會像文笙這樣,整個人氣色變得特別差,看着就跟癆病鬼似的。
不知道利江明西信了沒有,反正等文笙吃完早飯,水藍姬就過來請她一起去看赤月村的珍藏。
都是些長在深山老林里的山珍和藥材,很多文笙別說沒見過,聽都沒聽說。
好在她記着穆大夫的藥方子,問了問水藍姬一些藥材的用處,先照方配了個差不多的,煎服喝了,看看效果再說。
一整天,文笙和王十三都在同利江明西談條件,村長孟灰羽和水藍姬在旁相陪。
文笙一上來就拒絕了對方那個叫她先露一手的要求。
接下來,話題一直圍繞着「玉盤雲水」。
文笙和王十三幫忙出戰,奪回這條路之後,不但她和王十三可以「借路」去南崇,此後十年間,只要是他二人中的任何一個,帶來的人都可由此經過。
這其中涉及了巨大的利益,在赤月村那邊看來,也代表了文笙對拿下這場比試有着極大的信心。
雙方約定好了,將協議寫在一張獸皮上,利江明西簽字畫押,並由孟灰羽加蓋了赤月族族長的信印。
印章圖案可想而知,就是長老利江明西袍子上繡着的那個四不像怪物。
文笙將協議鄭重收好,看了眼王十三,最終還是將那張獸皮自己收了起來。
至於樂器,水藍姬用的是鈴鐺和手鼓,文笙也挑了一隻鼓,又準備了兩個鼓槌,除此之外,她還叫水藍姬幫忙,去山林中找來了一株老竹。文笙親自動手,取竹管制笛。
一回生兩回熟,這一次不但竹管之堅實圓直比沉華嶺的那根竹子強上一大截,文笙制笛的手藝也有了很大的進步。
她做笛子的時候,水藍姬和沙妮朵都很是好奇,湊在一旁盯着看。
王十三本來也想瞧瞧,可利江明西非說,他這麼個鬍子拉碴的大個子一看就不像赤月村的人,敵人這幾天就要上門,要先領他去換換裝,收拾打扮一下。
王十三也知道這是必須的,頗為可惜地摸了摸臉上的鬍子,跟着利江明西走了。
文笙其實也有些好奇,沙妮朵是村長之女,年紀又這么小,王十三要和這麼個小姑娘假裝夫妻,不知為被打扮成什麼樣子。
文笙這根七孔竹笛從選材到製成,足足忙了大半個下午。
等她終於將笛子做成,起身準備休息的時候,外邊傳來了腳步聲。
文笙聽到王十三和利江明西說話,口裏不住埋怨衣裳如何彆扭,髮型如何難看,來不及將笛子放下,就那樣拿在手裏,快步迎了出去。
說實話,若非他還在喋喋不休,文笙很難把走在利江明西身邊的這個人同王十三聯繫起來。
依舊是濃眉大眼,所差的只是滿臉大鬍子全都不見了,兩側鬢角到下巴颳得乾乾淨淨,還隱約泛着點青色。
但這點兒泛青實在是於事無補,襯着他這張臉,並不能叫王十三看上去變得多麼成熟穩重。
與文笙想的不同,王十三鬍子遮掩下的,不是一張國字大臉。
王十三的臉型偏鵝蛋,兩腮圓潤,最叫人沒想到的是,他右腮上還有個很深的酒窩,就算不笑的時候也會顯露出來。
不認識的打眼一看,都不知道這小子有沒有成年加冠。
這還不算,赤月村的人將他粗長的頭髮全都向後梳,在身後披散着,只在發頂中間位置結了一根長辮,王十三做這等打扮實在是顯得既年少,又桀驁。
文笙一時未忍住,「噗哧」一聲便笑出聲來。
她可算理解王十三為什麼對鬍子這麼有執念了,長成這等模樣,即使滿口「老子」「大爺」,旁人聽了也只會「哈哈」一笑,並不將他當作一回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