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將領受縛的剎那,整個成巢倉所在的水安鎮都跟着靜了一靜。
一眼望不到邊的火海猶在肆虐,但不管是被困的大梁軍民還是東夷伏兵,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高處的三個人身上。
一時東夷人連放出來的箭簇都少了,稀稀落落的,顯然是士氣遭受了重大的打擊。
看來還真是抓住了條大魚。
本已經絕望了的米景陽陡然間就像是撈到了救命的稻草,若此人在東夷軍中身份頗高,那打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敗仗的自己是不是也就有了點功勞,不至拖累家族,在史書上徹底淪為罪人?
東夷人這會兒的反應很奇怪,在瞬間的安靜之後,數千人的隊伍里突起喧譁,離得太遠,文笙這邊充斥着燃燒聲、樂聲和傷者的哀嚎,就算米景陽身邊跟了聽得懂東夷話的通譯官,也無法知道出了什麼事。
文笙的琴沒有停,不但是她,所有跟在她身後的樂師們都在竭盡全力,想趁着這難得的機會殺出火海。
雲鷺和王十三不知使了什麼手段,那敵將就像是被抽了筋一樣,身上軟綿綿的,被雲鷺提着衣領拽了起來,像拽一具提線木偶。
就在此時,喧譁的敵軍陣中突然有數百支弩箭齊刷刷地射向了高處,密集的箭雨在夕陽餘輝中排成長龍,向着三人而去,這是放棄了自己人,要雲鷺和王十三陪葬啊。
這樣狠的對手,叫米景陽等人心中發寒。
制住敵將之後,王十三已經扔掉了可以當盾牌用的門板,眼見他們三人完全暴露在箭簇下,大梁這邊的軍民都捏着把汗,一眨眼最快的箭離他們只有丈許,雲鷺和王十三沒有躍起閃避,兩人身子猛然向下一沉,帶着俘虜消失在了房頂。
米景陽放下心來,大喝了一聲:「敵人內訌了,大家拼了,殺出去!」
敵人是不是內訌了,米景陽並沒有太大把握,但他這句話極大地鼓舞了手下人的士氣,很多將士越過了樂師們,身上帶着火往前沖,眾人蜂擁上前,一時文笙又有了進城時那種被後面人裹挾身不由己的感覺。
數十丈很快衝至,對面的東夷軍隊且戰且退,拉開距離,大火已經蔓延過來,四下濃煙滾滾,但好歹眾人有了喘息之機。
米景陽被親兵簇擁着回頭四望,不禁悲從中來。
攻城時數萬人兵強馬壯,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經過這一場浩劫,這會兒再看,自己這邊稀稀落落,也就是兩三千人的光景,其中還不知傷殘幾何。
之前成巢城還有那麼多老百姓飽受欺凌,忍飢挨餓地活了下來,卻幾乎全部慘死於這場大火。
鬼公子,你葬送近十萬生靈眼睛連眨都不眨,就不怕遭天譴麼?
大梁這邊人數既少,又都是殘兵敗將,要都是尋常人的話就算東夷伏兵這邊自亂陣腳也不是對手,幸好有樂師在!
文笙所率的這一支樂師隊伍,三十幾人被她完整地自火海中帶了出來,他們沒有辦法抵抗熊熊烈焰,大難不死,正憋了一肚子氣,此時全力施為,樂聲激起一道道音浪,向着對面的東夷人直衝而去。
景傑等人殺上前去配合,短兵相接,少頃之後東夷人不敵開始後撤。
米景陽下令避開火勢,搶佔了上風頭,開始整頓隊伍。
文笙停了琴,只覺腦袋裏空空的,站在那裏神情呆怔。
長時間的堅持,已令她傾盡所有,如今還立在這裏的,只是一具被汗水浸透的皮囊,不要說走路,連小手指都不想動一動。
楊蘭逸嚇壞了,扶她找了塊石頭先坐下。
文笙這等情況已經是十分反常,楊蘭逸沒有經驗,換做華飛舟等人,一經留意,就會發現她這是受了內傷,傷得還不輕。
早在大軍入城的時候,文笙因為消耗太大就應該休息,結果她沒有,反在接下來激發了所有的潛能。
通常情況下,樂師的精神一旦承受不住負荷就會暈倒,隨之陷入昏迷,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但文笙哪裏敢放任自己昏過去,由始至終強大的責任感一直迫使她頭腦保持着高度的清醒,竟真的克服了本能,堅持到最後。
這會兒她縱是想昏過去睡上一覺也辦不到了。
此刻華飛舟等人卻無暇注意到文笙的異狀。
這一整頓隊伍,玄音閣的樂師們就亂了套。
高祁所率的那支樂師隊伍死傷慘重,高祁本人沒什麼大礙,擦着汗如喪考妣來找華飛舟等人解釋,江煥重傷,安敏學被火燒到,雖然不致命,傷的卻是臉,文鴻雪失蹤。
除了文鴻雪,玄音閣樂師在大火中不見了的還有六人,此刻糧庫已經徹底倒塌,化為一片廢墟焦土,裏面根本不可能還有活人,說是失蹤,大家都知道人已經完了。
大家都是同窗好友,平日一起學習,互相切磋,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大夥都還好好的,突然之間已是天人永隔。
自從來了白州,玄音閣的樂師們雖然也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直面生死,但其實有文笙,有紀家軍,他們一直被保護得很好,所以一下子沒了這麼多人,誰也接受不了。
不等文笙發話,他們已經將高祁團團圍住,大聲質問。
同樣被困火海,為什麼他們就全部活了下來,而高祁那邊就死那麼多人?
不是高祁無能,就是他居心叵測,除此還能有別的解釋麼?
明明之前高祁將人要走的時候還信誓旦旦,說會確保大家的安全,如今玄音閣的樂師們死的死,傷的傷,他高祁卻還活蹦亂跳的,總之這件事沒完。
米景陽看在眼裏,沒有制止。
事已至此,不如叫大家發泄一下。
這事其實不能完全怪高祁,但有顧文笙這隊長一比較,連他對高祁都有了怨言。
屁本事沒有,就知道拍二皇子的馬屁,你姓高的到是有點自知之明啊,你說你要那麼多樂師幹嘛,還都出身高門,這不是害我麼?
米景陽想到這裏,心中焦躁,這場敗仗雖然是二皇子指揮的,但在世人眼中,自己其實同高祁有着一樣的尷尬。
他揮了揮手,將這些煩心事勉行拋到了腦後,派出斥候趕緊去各處打探消息。
米景陽還掂記着留下守城的幾千兵馬,只看東夷人早有準備,計劃周詳,便知道那些手下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了。
雲鷺和王十三押着俘虜過來會合。
方才關鍵時刻,兩人疾運內力踩塌了房頂,這才避過那陣箭雨。
敵將看上去有個三十來歲,膚色黝黑,身材在東夷人里算是高大魁梧的,除此之外看不出有什麼異常,雙目緊閉,不管誰問什麼一律不理不睬。
米景陽命親兵接手,好生看管,通譯官也跟去守着,看此人有什麼交待,他現在沒有工夫親自審問俘虜。
這會兒樂師那邊該罵也罵完了,高祁只管陪着小心一遍遍解釋,華飛舟等人再是氣憤也不能拿刀砍了他,看到東夷將領被押來,冤有頭債有主,罪魁禍首到了,大家齊齊仇視地望向他,場上反到一靜。
「顧姑娘……你還好吧,說句話,別嚇我啊。」楊蘭逸焦急的聲音顯現出來。
鍾天政一手扶着文笙的背,見楊蘭逸眼珠子都快湊到文笙臉上了,伸手將他拉開:「她沒事,你離遠點。」
楊蘭逸使勁一掙,竟沒能掙脫,叫道:「你幹嘛,放開我,顧姑娘一直不說話……」
文笙眼珠動了動,整個人仿佛活了回來,見楊蘭逸只隔了尺許遠緊張地望着自己,開口道:「怎麼了?」
聲音除了有些沙啞,再無異常。
楊蘭逸鬆了口氣,也顧不得鍾天政的手還像老虎鉗一樣緊緊抓着自己肩膀,伸手拍了拍胸膛,驚魂未定:「你可嚇死我了。」
鍾天政鬆開了楊蘭逸,也收回了扶着文笙的手,只是眼中擔憂之色愈濃。
文笙很快弄清楚了自己這些人的處境,她扭頭看雲鷺、王十三在同米景陽的親兵交接俘虜,單手撐住屁股下石頭,用力想要站起來,竟沒有成功。
她只得看了看距離自己最近的鐘天政和楊蘭逸,楊蘭逸一臉擔憂,鍾天政神色冷淡,她沉吟了一下,低聲同鍾天政道:「你扶我一把。」
鍾天政依言拉了文笙一把,文笙就勢站起來,單手抱琴,叫鍾天政扶着,過去找米景陽。
鍾天政不耐:「你不好好養着,都這樣了還折騰啥?」
文笙不說話。
鍾天政只得又道:「你要找米景陽,把他叫過來不就完了。」
這一次,文笙回答了他:「你陪我過去吧,我有事求他。」
鍾天政狐疑地望了她一眼。
文笙最開始需得他扶,後面漸漸得越走越穩,越走越快,不遠處米景陽發現她過來,起身相迎,鍾天政見狀鬆開了手,跟在後頭。
對文笙,米景陽現在實在是感激之極,頗有些無以回報之感。
文笙一說有事,他就趕緊找了個相對僻靜的角落。
魯氏派來的十幾個人瞧見文笙過來找米景陽,也跟着湊過來,一個個欲言又止。
文笙點了點頭,道:「我就是想和米將軍商量國公爺的事,你們幾個也一起來吧。」
那十餘人大喜過望,一齊圍了過來。
米景陽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商量國公爺的事?和李承運有什麼關係?
他也想將李承運救回來,不但是受魯大通所託,當日若非李承運留下斷後,必是他和其他幾位副將擔此重責,只是他能不能擔起來是其一,再一個,他也沒有李承運那尊貴的身份,留下來必死無疑。
所以他很承程國公的情,對程國公府上來的這些人極為優待。
文笙坐下來,微微鬆了口氣,她自覺這會兒身體比剛才好了很多,但還是累,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恕我僭越,米將軍,今日戰後,你打算如何收拾殘局?」
怎麼善後,米景陽其實沒有想好,他此際腦袋裏亂鬨鬨的,打了這麼大的敗仗,總有人要承擔罪責,會是漢王楊昊儉麼,還是他會把自己推出來當替罪羊?
這麼一想,自己的處境實在微妙。
不過這些事情,米景陽可以對家人講,對心腹講,顧文笙同他既不熟悉,又受二皇子厭棄,他怎麼也不會與她說心裏話。
所以米景陽猶豫了一下,反問道:「顧姑娘莫不是有什麼可以教我?」
文笙面現愁容:「這一戰,玄音閣折損了這麼多人,着實不好交待。」
米景陽一聽這話還以為她來興師問罪的,下意識便要找高祁過來擋箭,卻聽文笙接着道:「我會和鍾師兄、華師兄一起給國師寫信,說明此戰的情況,華師兄也會寫信到各位死傷的師兄家裏,不知米將軍可否也寫上一封,一同寄去,也好互相參詳。」
米景陽一聽就來了精神,顧文笙這是什麼意思?這是要幫他作證,向各大世家解釋這一戰的經過,使他免當替罪羊啊。
這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先前因為二皇子就對她多有疏遠真是錯了。
米景陽長長鬆了口氣,感激道:「這是自然,米某職責所在,絕不推辭。」
一旁的鐘天政沒有說話,將臉扭至一旁,眼睛裏露出淡淡的嘲意。
文笙點了點頭,柔聲道:「我還請米將軍幫個忙。」
米景陽不等她往下細說,先表態道:「姑娘但說無妨,只要我能幫的,一定傾全力相助。」人家都雪中送炭了,自己怎麼也得投桃報李啊。
「那我先謝過將軍。剛才雲大哥和王十三擒住的那名將領,看起來在東夷軍中身份不低,按說必定知道國公爺的下落,將軍能否將他多留幾日,咱們可以由他這裏入手,救出國公爺。」
這個要求確實令米景陽很是為難。
他是副帥,又打了這麼大的敗仗,按說抓到敵軍將領,應該立刻向二皇子報告,然後趕緊將人交出去,好減輕罪責,再說抓人的時候那麼多雙眼睛看着,瞞是肯定瞞不住,就是他不交,估計二皇子也很快會跟他要人。
可文笙的意思,卻是叫他想辦法在那人招供之前,將其控制在手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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