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楊昊儉抵達白州。
隨他一同到來的還有自江北抽調的五萬精兵,部分將領和跟着王光濟接受招安的一些降將。
紀南棠所率的大軍這段時間在戰場上依舊接連取勝,奪回了被東夷人佔領的白州重鎮化寧。
化寧城人口銳減了一半,剩下的民眾這一年多來戰戰兢兢,忍辱偷生,好不容易盼得朝廷大軍光復城池,不要說糧食緊缺,稍微值錢點的東西都被東夷人搶走,縣衙和城中十餘家大戶還被大火燒得焦黑。
紀南棠忙着佈防、賑災、安撫百姓,將迎接監軍的差事交給了副帥米景陽。
米景陽好不容易找了個倖免於戰火的園子,收拾出來,為楊昊儉接風洗塵。
戰事緊張,化寧什麼都缺,米景陽已經竭盡所能地置辦,很多地方也不得不將就。
同楊昊儉的前鋒官接上頭之後,對方言道漢王殿下此來有順便犒賞三軍之意,帶了很多吃的喝的用的,米景陽這才鬆了口氣。
楊昊儉的車駕離着化寧越來越近,紀南棠率眾將出城迎接。文笙不得不同去。
雙方距離漸近,相互間清晰可見。
楊昊儉的前軍停下,向兩旁分開。重重護衛之下,中間一頂黃羅傘蓋越來越近,蟠龍旗上繡有漢王、楊等字樣,正隨風飛舞,獵獵作響。
車駕帘子已經捲起來,文笙眼神很好,離遠就見楊昊儉端坐車中,兩年不見,他看上去沒有太大的變化,唇很薄,大約這兩年在軍中耳濡目染的關係,眉宇間多了一層煞氣。
楊昊儉舉手,車駕停下,兩下會合到一起,紀南棠帶着眾人上前見禮,楊昊儉很是客氣,含笑打量了一番紀南棠,道:「南棠,我們有很久沒見了。」
紀南棠沒有附和,只是恭聲施禮:「漢王殿下。」
楊昊儉目光在他臉上盯了片刻,方才轉向了米景陽。
他來之前顯然做過準備,對軍中將領都十分熟悉,談笑風生,到是沒有什麼距離感。
聽紀南棠說,在化寧城裏已經準備了接風宴,楊昊儉笑着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們在兩軍陣前日子過得十分艱苦,特意帶了些吃的用的來犒賞大家。」
他叫來自己的押運官:「趕緊把東西運進城,幫着紀將軍的手下好好準備晚宴。」
那人領命退下,米景陽派了隊人過去幫忙。
楊昊儉同紀南棠等人簡單見過面,前呼後擁進城,文笙有意落到後面,巴不得對方不注意自己,她可不覺得楊昊儉過了這兩年會忘掉當初的過節,一個人本性不會變,只是變得更深沉、更喜怒不形於色了而已。
因為看透了楊昊儉是個行事無所顧忌,睚眥必報的小人,文笙已經做好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準備。
這時候文笙突覺着有道火辣辣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她扭頭望去,就見楊昊儉的隊伍中,有位白袍小將正盯着她看,不但看,還擠眉弄眼的。小將白盔白甲,大太陽一照,反着光雪亮雪亮的,只是看此人五官眼熟之極,不是楊蘭逸卻是哪個?
文笙忍不住無聲地樂了,這小子怎麼這身打扮,多熱啊,說書唱戲聽多了吧?
楊蘭逸見文笙笑了,登時露出得意洋洋之色,離遠在馬上抬起一隻手臂,比劃了幾個高大威猛的動作。
文笙收斂了笑容,沖他微微頷首。
兩年不見,沒想到再看到這小少爺,彼此間會覺着這般親切。
文笙目光在楊蘭逸周圍轉了轉,還真是發現了好幾個熟人。
楊蘭逸前面馬上坐了個大胖子,竟是羽音社的「潮汐鼓」高祁。
後邊隔了幾匹馬,一個大鬍子自人群間隙露出半張臉來,別以為藏起來她就認不出了,王十三!
大軍亂鬨鬨地進城,鍾天政陪在文笙身邊,瞧見她突然臉露笑容,循着她目光望去,自然也發現了楊蘭逸,不禁皺了下眉。
前頭紀南棠、米景陽陪着楊昊儉進了園子,畢恭畢敬請他居中坐了,若是尋常監軍大可不必如此,但誰讓人家同時又是漢王,看建昭帝的態度,很可能這就是下一任皇帝了。
楊昊儉坐好了,紀南棠、米景陽分左右相陪,諸將領相互間客氣一番,方始按品階落座。
像文笙,無品無階,但按樂師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她與紀南棠的交情,直接坐到紀南棠下首都說得過去,只是之前米景陽的親兵隊長來問,文笙已經明確說了,要和玄音閣的樂師們同坐。
親兵隊長尊重她的意見,文笙於是坐在了大廳里最後一排。
雖然坐得遠,楊昊儉卻還是注意到了她。
開宴後不久,楊昊儉說過場面話,盛讚了紀南棠,與眾將同飲三杯,放下杯子,邊上就有一個幕僚模樣的人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楊昊儉挑了下眉,循他示意向着文笙望來。
兩人目光一觸,楊昊儉一臉興味:「呦,這不是顧姑娘麼?怎麼坐得那麼遠?」
滿屋子上百號人齊刷刷望向文笙,文笙只得起身見禮:「參見漢王殿下。」
楊昊儉露出貓戲老鼠的笑意:「當初本是一場誤會,顧姑娘莫不是還在怨恨本王?」
眾將面面相覷,盡皆露出驚訝之色。他們不知道二皇子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顧樂師得罪過他?
文笙淡淡地道:「得聖上做主,事已解決,漢王殿下過慮了。」
這話說得毫無誠惶誠恐之意,坐在楊昊儉身旁的紀南棠暗自擔憂,建昭帝病重,楊昊儉兩次監軍,正炙手可熱,他要對付誰,甚至無需親自動手,只要露出個態度來,自有無數趨炎附勢之徒代為效勞。
紀南棠主動舉杯打岔:「漢王殿下到白州來,對將士們實是莫大的激勵,有殿下督戰,必能叫敵寇感受到我大梁國威,早早將他們趕回海里去。」
楊昊儉似笑非笑望了紀南棠一眼,拿起酒杯來沾了下唇,道:「紀將軍的奏章父皇都拿給本王看了,幾次大勝仗,顧姑娘和玄音閣的樂師們都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實是叫人驚奇嘆服。」
他不依不饒把話題又拉回到了文笙身上。
文笙登時就識破了對方的險惡用心,不由暗自皺眉。楊昊儉這麼說,不外乎是想叫眾將懷疑紀南棠幫着自己貪功,從而離心。
「回殿下,幾場戰役都是紀將軍麾下將士以命相搏打下來的,我玄音閣樂師只敢稱錦上添花,不敢稱舉足輕重。」
楊昊儉望向她,笑了笑:「好吧,算本王說錯了話,今日犒賞三軍,有這麼多將領在座,顧姑娘就不要如此語帶鋒芒了,你這個樣子,叫我想起鳳將軍來,呵呵。」
鳳嵩川?在座眾將神色都變得頗為微妙,就連華飛舟等人都顯得有些不自在。
接下來米景陽為楊昊儉一一介紹白州方面的將士和樂師們,提到鍾天政的時候,楊昊儉目光陰冷,盯着他半晌沒有作聲。
鍾天政就坐在文笙旁側,楊昊儉其實一早就看到了他。
楊昊儉雖很長時間未在京城,卻知道譚令蕙就是因為這個小白臉拒絕了他的婚事。相比顧文笙,這姓鐘的更是他眼中釘肉中刺。
不着急,慢慢來。
他收回目光,慢慢笑了:「本王此來,也帶了幾位樂師,諸位多多親近,也可比一比,看誰殺得敵多。」
那邊高祁幾個趕緊賠笑欠了欠身。
這頓接風宴吃得刀光劍影,對文笙而言簡直比上戰場都累。
不過早在楊昊儉監軍白州的消息傳來之時,這一切便在她預料之內。
散席的時候,文笙明顯覺出來眾人對她的疏遠。
奪回化寧之後,文笙和眾樂師們在城裏有了簡單的住處。等文笙回去已經是半夜,她沒有急着洗漱休息,點上燈,將房門虛掩着。
按她估計,今晚必有訪客,且看是誰先來。
第一個踏月光而來的是鍾天政。
兩人宴上都沒喝什麼酒,鍾天政進門第一句話是:「看出來了吧,楊昊儉還惦記着跟你算舊賬呢,你若是還存有幻想,不如我來安排,你老老實實回京里呆着,不然有個萬一,我可不一定護得了你。」
楊昊儉的步步緊逼確實令文笙十分不耐,不過她卻有自己的堅持:「不救出程國公,我絕不回京。」
仗打到現在,這邊也抓到了一些東夷的俘虜,但大約都是普通兵卒的關係,一一審問過,並沒有從他們嘴裏聽到李承運的半點消息。
不但文笙紀南棠着急,魯氏給她那幾十個人早快急瘋了,找了米景陽都在一起使勁兒。
還沒等鍾天政說什麼,外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兵士們還試圖稟報:「顧樂師,來了兩位客人。」楊蘭逸的聲音已迫不及待地響起:「什麼客人啊?我和顧姑娘是好朋友,生死之交。哈哈!」
鍾天政微微皺眉,外邊兵士攔阻不及,楊蘭逸已經到了門口。
「……顧顧顧,想死我了,兩年沒見,你有沒有想我?」
文笙扭頭,見楊蘭逸歡快地進來,一時有些慚愧,說真的,這兩年裏她還真沒怎麼想起過楊蘭逸。
楊蘭逸進了屋,這才發現鍾天政也在。
「咦,鍾師兄也在啊,正好,我就不用再單獨跑一趟了。」
文笙起身迎了下,說是兩位,楊蘭逸身後跟進門的正是王十三。
好端端的被人打攪,鍾天政看楊蘭逸眉飛色舞,盯着文笙一副兩眼放光的樣子,一時真想告訴他「別叫我師兄,你已經被玄音閣開革了」,忍了忍,淡淡地道:「找我做什麼?」
楊蘭逸「哈哈」一笑:「好朋友嘛,你、卓玄卓師兄我都得挨着個見見,陰差陽錯,要不咱們就能一起打團戰了。」
隨即他轉向了王十三:「我來介紹,這是王十三,這是鍾師兄,哈哈,你別看鐘師兄對人冷淡,其實最熱心不過。」
文笙很想問一問楊蘭逸:你從哪裏看出來鍾天政熱心的?他很不耐煩了你沒看出來?
不過兩年沒見,楊蘭逸和王十三的關係好似親近了不少。
王十三「嘿嘿」一笑:「外冷內熱啊,還真沒看出來!」說完瞥了文笙一眼。
這句話是接着楊蘭逸的話來的,本身沒什麼,只是從王十三嘴裏出來不知為什麼帶了幾分吊兒郎當的玩笑之意,味道怪怪的。
鍾天政沉下臉:「不敢當。」
這兩人你來我往,楊蘭逸卻是纏上了文笙,嘰嘰喳喳,說的都是離別後的情形。
文笙看看親兵們都已退開,親手關上了門,正好她有話要問楊蘭逸。
「你姑父因何突然接受了招安?」
楊蘭逸搔搔腦袋,跟着壓低了聲音:「不招安沒活路啊,飛雲江上瘴氣重,我們呆的地方開始不覺着,時間一長病倒了不少人,我大表哥病重死了,後來小表哥也臥床不起,再不降我姑父就該絕後了。」
這個文笙到沒聽說過。原來王光濟兩個兒子已經死了一個。
她有些懷疑地打量了一下楊蘭逸:「看你不像有事的樣子。」
楊蘭逸沒領會文笙的意思,眉花眼笑,握拳賣弄了一下胳膊上不存在的肌肉:「那是,我結實着呢。」
「誰提出來的,你們所有人都同意歸降?」
楊蘭逸皺眉想了想:「我姑父問大夥,反正我是同意了的,我想見你嘛,元愷也同意了,王二、王三都同意,王十三,你呢?」
王十三聳了聳肩:「我隨便,聽大哥的。」
這件事,還有很多地方不清不楚,但楊蘭逸顯然再說不出什麼來。
「你倆來了這裏,其他人呢?」文笙想知道,建昭帝怎麼對待王光濟和他的部下。
楊蘭逸道:「招安的事是二皇子談的,從中幫了不少忙,這次不但我和王十三跟他過來,還有王九、王十他們呢,等改天介紹你們認識。對了,剛才席上二皇子怎麼對你那樣啊,好像有仇一樣。」
文笙「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楊蘭逸又道:「王二、王三被皇帝留在京里了,他們改了姓,以後我姑父也不敢再差遣他們幾個,對了,還有元愷,他們到是想跟着二皇子來白州,只是,你知道的,他們跟那姓高的有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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