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相處下來,虞弋也看清了一些事。
這無佛禪院雖為佛寺,以參禪悟道,普度眾生為名,卻從不供奉神佛,亦不奉仙界為主。
果然,這妖僧就是與一般大和尚不同。
這一年,虞弋將自己的事告訴了慧潛,同時為此前刻意隱瞞表示歉意。
作為一個出家人,理論上講,慧潛應說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勸他放下仇恨才是。
結果,卻恰恰相反。
慧潛說:「這就難怪了,你心中仇恨太深故難以心靜,需大仇得報才可放下。可你心肺之上未愈,又如何報的了丑。」
虞弋沒有答話,心事重重的望着慧潛不語。
慧潛續道:「我房裏有些經卷,雖不可助你報血海深仇,細細品讀起來亦可心靜目明,你不妨試試看。」
虞弋覺得他所言不差,自己這般光景連元神之力都催動不得,還談什麼復仇。
所以,他決定依他所言試一下。
於是,他便開始了晨鐘暮鼓,黃卷青燈的生活。
慧潛從不與他講佛法因果,更不會勸他放下。
佛法渡人,卻不可強求,若逢人便勸人家皈依佛門,這不是度化,而是促銷。
虞弋到無佛禪院的第三年,道元方丈死了,用佛教里的說法是圓寂,諸德圓滿,諸惡寂滅。
死因是患了癆病,不治而亡,原來,妖也會染病,原來,妖僧也可以圓寂。
寺里的僧人將道元的遺體火化,骨灰葬於後面的山坡上,沒有舍利留下。
虞弋在禪房外的梧桐樹下坐了三個晝夜,滴水未進,滴米未沾,不誦經,也不休息,就那般痴了一般坐着。
他看見一隻彩鳳飛過來,繞着梧桐盤旋了一陣又飛走了。他看見一隻青龍飛過來,定睛再看才發現是幻覺。
他又看見了族人慘死時的情景。
仙界兵將趁夜深殺來,為首之人正是那菩提幻塵,她並未換上戰甲,仍是一襲青衣道袍裝扮。
幻塵默念咒語,催動靈力,霎時間地動山搖,轟隆聲響破天際。
血紅的殺戮之氣瀰漫了整個山谷,山澗的水被吸乾了,藏於地底的水下宮殿瞬間崩塌,不復存在。
龍族兒女欲拼死一戰,在蠻荒的天火之間,在無數的箭雨之下,在那幻塵的法力面前卻無還手之力。
一個又一個生靈死於亂箭之下,死於烈火焚身,死於那血紅的殺戮之氣……
天火焚身的姐姐以龍魂之力將他護在身後,拼死向外衝殺,衝出一圈包圍,又有人圍上來,再衝出去,又有人圍上來……
姐姐終於將仙界張開的網撕開一個缺口,將他護了出去,自己卻靈力耗盡,被幻塵刺穿心臟,在天火焚身之下一點一點化為灰燼。
那一刻,他又感覺到了烈火焚心之苦,大腦脹痛的咔咔作響,仿佛隨時都會爆裂。
他每天晚上都會夢到族人慘死的場景,每次醒來都會飽受烈火焚心,頭疼欲裂的痛苦。
「姐姐!」
他又見到了自己的姐姐,她一襲青衣緩緩而來,臉上依舊是和藹溫暖的笑。
「弋兒,不要背負着痛苦,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的活下去,姐姐一直都在。」
「姐姐!」
遇劫之後他臉上第一次綻起笑容,猛然起身,向姐姐跑過去,似兒時一般向姐姐懷中擁過去。
結果,他撲空了,什麼也沒有擁到,他看到的姐姐,與之前那條青龍一樣,都是幻影。
姐姐的幻影消失了,他臉上的微笑也一點一點消失了。
此後,他繼續着青燈黃卷,暮鼓晨鐘的生活。漸漸的消解了心頭的戾氣,漸漸的放下了心底的仇恨。
人真的可以放下仇恨嗎,我不知道。
……
一日清晨,虞弋於蒲團之上打坐誦經。一襲赤色衣裙,披散着頭髮的女子推門而入,此人正是鳳鴛。
「虞弋,果然是你,是時候了,快隨我出去吧。」
他聽出了他的聲音,緩緩張開眼,故人重逢,卻眸色平靜,臉上表情沒有一絲起伏。
「施主,你找錯人了,貧僧法號慧空,虞弋在三百年前那場災禍里已經死了。」
法號慧空,你怎麼不叫悟空呢。
三百年了,他失蹤了三百年,她便等了他三百年。
一日前她於夢中驚醒,夢到他藏身於伊陵城郊的禪院內,來不及跟他人說一聲便尋他而來。
可是,萬萬沒想到他竟已出家為僧,不認自己龍族太子身份,唯有音容樣貌依舊。
「三百年前,仙界將你龍族屠戮殆盡,而今你卻委身佛家寺院,那血海深仇你都忘了嗎。」
「生關死劫皆有定數,龍族覆滅屬無法挽回之事,非人力可逆也。虞弋已經放下了,施主也當早日放下才是。」
她疾步走到他身前,氣積於胸,幾乎喘不過氣來。
「放下,這般深仇大恨你竟說放便放下了。哼,不管你是虞弋還是慧空,今日都必須跟我下山,我要復仇需要你的龍魂之力。」
「給你復了仇又如何,死去的人可以復生嗎。」
他不緊不慢的撥弄着手中檀木念珠,聲音平靜如常,未起一絲波瀾。
「背負着仇恨活着太痛苦,何苦再枉添罪孽。放下吧,寬恕別人,也放過自己。」
「寬恕,哼,收起你的慈悲吧。天帝殺了你我族人你說寬恕,若明天他要取你我性命,你是不是也會毫不猶豫的將性命送上呢。」
他搖搖頭,緩緩站起身來,手中的念珠停下了,一步一步往門外走去。
「不是的,過去的已成過去,未來的還需盡力而為。若有人慾取施主性命,貧僧自當竭力護施主周全。」
她隨他一起出了禪房,愈發覺得不解。
若說他真的深入空門,便應斬斷塵緣,四大皆空,如何又說會護我周全。
還有這座寺院,不見一點香火氣息,空氣倒是清新的緊。
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莫不是被人施了法術,進來的人都迷失心智了不成。
否則,他如何會變成今日這般模樣,滿口寬恕、放下的話。
「你當真不跟我走。」
「紅塵俗世已成過往,這裏便是慧空的歸宿。」
「我等了你三百年,尋了你三百年,而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換來的卻是你一句已成過往。」
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急,一把奪過他手中念珠,以指力將其碾碎,灑在地上。
「你不認自己虞弋身份,不顧亡族滅種之仇,也不認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