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漆黑,眼角黏糊糊的,梁博知道那是血,已經凝固了。摸了摸臉,動了動四肢,好像沒有受傷。他嘗試着站起來,猛得一頭撞在了天花板上,痛得趕緊捂住頭蹲了下來。
四周傳來一陣又一陣淺淺的呻吟聲。他摸出手機尋着聲音照去,一個個血肉模糊的軀體,全被壓着,動彈不得。大部分已經失去了知覺,或是死了。還剩幾個不住地發出淡淡的悲鳴。
他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借着手機的光,一個一個,朝着那些軀體的頭部砸去。一下,又一下。直到所有的聲音消失,一切歸於沉寂。
他的故事,要從三天前說起。
三天前的深夜,他買了西行的火車票,離開了那個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
他的離開,為了逃債。
三天前,債主們圍在公司門口,梁博已經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了。因為投資失敗,債台高築,先前的投資者們急於拿回之前的投資。而他已經走投無路了。
一路上,太陽升起了又落下。他看見了日出的光輝,也看見了晚霞的餘暉。下鋪的一對男女,操着不同的方言,不咸不淡地調着情。就像演技敷衍的女優,讓人無法入戲。他的心中,一片空白,全然沒有了方向,也沒有了想法,他不再是那個雄才大略的創業青年。仿佛已經老態龍鍾,蜷縮在臥鋪的角落,讓人看不見希望,他的一生,似乎已經結束。
下了火車,跟着擁擠的人流出了車站。久別重逢的情侶正在路邊擁抱接吻,他久久地盯着那對情侶,眼裏噴射出嫉妒的火焰。他的雙拳緊握,牙關咬緊。
他的老婆,在得知他破產的當天便與他簽字離婚。都說金錢能給人帶來安全感,在他生意如日中天的那些年,他的老婆便是看中了他這一點,而他也如願迎娶了這位如花似玉的美女。郎才女貌,讓人稱羨。
可金錢維繫的關係也是脆弱的。如果一個女人看中的是你的金錢,那當金錢散盡的時刻,也就是你們緣分的終結。
梁博突然想起了當他還是一個窮小子的時候,一直陪在他身邊,伴他度過漫長打拼生涯的那個姑娘。她並不美麗,卻是那麼的善良。她不圖他的榮華富貴,只愛他這個人。可他還是負了她,在他功成名就之後,便對她的長相諸多挑剔,直到始亂終棄。
也許一切都是命運,自己終有此一劫,也算是報應,那個姑娘,現在應該已經笑出聲來了吧。
梁博苦笑了一聲,不禁搖了搖頭。
一切的人世繁華,不過過眼雲煙。
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小時候聽書學來的這兩句話,不斷在腦海中迴響。
他對不起那個姑娘,卻又強烈地恨着自己的老婆。據說那個賤人,早就勾搭上了別的男人,而他一直蒙在鼓裏。為了維持她高額的日常開銷,他的資金周轉越來越捉襟見肘。再加上幾次投資失敗,當初一手創建的商業帝國一夜之間分崩離析。而這幾次投資失敗的始作俑者,正是她老婆勾搭上的那個男人,他懷疑,公司的諸多機密,正是通過她老婆的關係泄露了出去。
憤怒而又萬念俱灰的情緒不斷地折磨着他,將他不斷拉扯,心似乎快要被撕裂一般。
看着熙來攘往的人群,他又買了汽車票。遠離大城市,太多的人讓他覺得不安全,一種強烈的恐懼始終包裹着他。想要報仇,必須先隱藏好自己。
再一路向北,來到一座山腳下的小鎮。
這裏挺好,聽着奇妙的方言,看着奇裝異服的少數民族服飾,他的心裏有種莫名的踏實,應該不會被人發現了。
找了個小旅館住下,兩人一間。
同室的是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青年,叫吳湖,來這裏進山貨出去賣。是個孤兒,因為是在湖邊被人撿到的,所以取了這個名字。整天樂呵呵的,笑起來就像童話里那只會說話的驢子。他的熱情會將人感染,讓人情不自禁地喜歡。
他們的長相也極其相似,他總是纏着梁博讓他說說小時候的故事。期待着失散多年的孿生兄弟意外重逢的故事上演。他喜歡活在童話故事裏,像寵物一般無害。
第三天剛吃完宵夜,梁博躺在床上一邊看着毛姆的《刀鋒》一邊聽着吳湖鼓搗山貨的聲音。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劃破沉寂。
伴隨着一群人的咒罵聲,梁博知道他們來了。
眼瞅着薄薄的門即將被撞破,他拿起手機躲進了廁所。
他聽見了廁所門外孤兒與債主之間的對話,廁所里的窗戶太小,沒辦法出去。洗臉池上放着吳湖的衣服,掏了掏口袋,裏面有他的身份證。上面那張親切的臉正衝着他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
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完了。
債主們開始撞門了。「咚!咚!咚!」每一聲都仿佛直接撞在他的心上,讓人透不過氣來。
渾身濕透了,看了下手錶,快要到十二點了,無計可施。他像誤入獅群的小鹿一般絕望。
突然他聽到空氣中發出一聲尖嘯,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就像是音壁被擊穿了。緊接着傳來整條街的狗的嗚咽聲,讓人不寒而慄。頭上的電燈閃了一下,隨即熄滅。腳下的水泥地突然移動起來,他感到整個大地正在分崩離析。趕緊抱着頭,瑟縮在洗臉池下。天花板塌了,石棉瓦掉了下來,他好像被什麼砸中了腦袋,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梁博在黑暗中借着手機微弱的光線檢視着債主們的軀體,直到確認無人生還。他還看見了孤兒的屍體,剎那間居然有些不舍。
這時他才意識到地震了,他在狹小的空間裏摸到了一瓶礦泉水,還有半袋餅乾。
也不知過了多久,手機沒電了,礦泉水喝完了,餅乾也吃完了,他在絕望中漸漸虛弱。
過去像走馬燈一般襲來。他想到了勤勤懇懇在大山里務農的父母,當他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父母那驕傲的表情,走家串戶地呼喊着。招呼全村的人來家裏吃飯,宰了家裏唯一的一頭大肥豬。酒桌上的父母,接受全村人的祝福,自豪全寫在了臉上。每個人都認為張家要出一個大人物了,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
他又想到了那個小賤人和她的情人,他還不能死在這裏,一股強烈的恨意讓他堅持着,還不能睡,睡着了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他要堅持下去,他不能在這裏窩囊地死去,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就像粒塵埃。
突然,梁博聽到上方傳來敲擊天花板的聲音,他趕緊拿起石頭敲擊牆壁回應。這一刻他仿佛聽到了來自上帝的福音。
幾個鐘頭後梁博從廢墟中獲救。陽光刺到他流淚。這陽光是如此的溫暖,活着是多麼的美好。他就像被夢魘附身的小孩,終於從噩夢中驚醒,虛弱卻充滿慶幸。
你叫什麼名字?下面還有生還者嗎?
他摸了摸口袋,拿出了孤兒的身份證,報出了孤兒的名字。
「吳湖,我叫吳湖。」
他對他們說,沒有生還者了。
從此以後,他就是那個孤兒。
他看見遠方的天空似乎有朵烏雲,陽光照耀着鑲嵌了一圈金邊。
從來沒有過這樣好的感覺,他感覺整個人都要飄了起來。
他一直守在廢墟邊,清點着一具又一具挖掘出來的屍體。救援人員以為他在為朋友祈禱,期待着他們獲救,每個人都為他的守望而感動。沒有人知道,他是在確認有沒有活口,是在確認是否所有的債主都死在了這裏。甚至,他還抱着一絲希望,那對狗男女是否也在這裏。
所有的屍體都已經挖掘出來。所有的債主都在這裏,沒有活口,也沒有狗男女。
他有些慶幸,又有些失望。轉過身,向前走去,臉上掛着一副不易為人察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