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爸江媽離開小賣鋪回家的一路上,過來打聽的人不少,不管是出於關心還是純粹喜歡八卦,總之挺煩人的。
江媽那天趕去,終究沒來得及堵住張嬸的嘴。
其實就算當時來得及也沒用,張嬸這種人一旦知道了一件新聞,哪怕把嘴塞上,她也會拿鼻孔哼哼出來。
開着小賣鋪,家裏有電視,還有電話的張嬸,一直是這一帶所有新聞、醜聞,國家大事和小道消息的重要源頭。
比這些更麻煩的是,好像江媽外甥女婿那邊辦廠的事也突然擱置了,目前在親戚們之間傳遞的消息,像是要怪到江家突然放棄入股這事上。
不論如何,年得先過了。
江澈一路走,一邊欣賞這座城市的煙火,也就這一兩年了吧,很快,盛海就會開始禁止燃放煙花爆竹。
然後被霓虹覆蓋。
他往回走的時候大概已經快十點,路過王宮飯店門口,一身黑色風衣的褚漣漪正好把一袋垃圾擱進垃圾桶,然後轉過身。
「小澈?真沒回去過年呀?看你這兩天沒來,還以為你回去了。」褚漣漪看見江澈一個人走在街上,有些驚訝的問道。
「嗯,真的去賺過年吃住的錢了。」江澈笑着,看了看燈光還亮的沙龍大廳,「怎麼,今天還有人來麼?」
「還不少,不過都是晚飯後來的,九點之前,又都回家了。大年夜嘛,這不,工人也都回去了,我剛打掃完。」
「褚姐辛苦了,對了,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兩個人錯身而過。
江澈大概走出十幾步。
「小澈。」背後傳來褚漣漪的聲音。
江澈轉過身。
「我弄了個鍋子,要不要一起吃年夜飯?」褚漣漪開口說。
「反正都是一個人……都怪可憐的。」她又說,帶着笑。
突然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雖然事實上,江澈很快會是個小款,而褚漣漪的財富,無法猜測。
一場20世紀90年代初最瘋狂的財富風暴邊緣的萍水相逢,一次陌生人之間的年夜飯。
好像還不錯。
……
……
小火鍋在桌上沸騰着,江澈往裏頭加菜,加丸子。
褚漣漪拿了一瓶茅台出來,這年頭紅酒還沒流行開,她問:「一瓶夠嗎?」
江澈苦笑說:「白的我一杯都夠嗆。」
褚漣漪說:「那你就喝一杯,剩下我的。」
「新年快樂。」
「恭喜發財。」
兩個人碰了第一次杯。
「過年的錢賺到了麼?住哪?」開始只是最平常的寒暄。
「賺到了,住後面城中村旅館。」江澈也沒什麼好遮掩的,更沒打腫臉充胖子的想法,有些東西,不用說,別人一眼就能看破。
「怎麼賺的?」
「跑周邊縣城賣年畫、掛曆,再往盛海帶干菌菇。」
褚漣漪抬頭看着江澈的眼睛一會兒,笑一下,拿過他的碗,往裏面夾菜。這感覺似乎在說,辛苦了,又或者,你配得上這待遇。
「過完年多大了?」她問。
「十九歲。」江澈說。
「……我都三十三了」,褚漣漪苦笑一下道,「最近那麼多人在玩認購證,你是裏面最不同的一個。」
「因為年紀小,還是因為窮呀?」江澈笑着問。
「都有吧」,褚漣漪把碗擱回江澈面前,一樣笑着說道,「最重要的是,你不像炒家,卻偏偏比老練的炒家還穩,姐看過那麼多人,很少看不懂的,你是一個。」
「其實沒什麼看不懂的」,江澈簡單說了一下,坦白是騙了家裏的錢來買認購證,然後道,「所以賺到錢之前,不敢回家。」
為什麼敢於騙家裏的錢來賭認購證?褚漣漪沒問,她笑着說:「可是你算已經賺到了吧?」
「還不夠。」
江澈舉了一下杯。
他只抿了一口,褚漣漪卻幹了一杯。
然後她擱下杯子,看着面前這個眉目清秀,眼神清澈的十九歲男孩,苦笑一下說:「真讓人服氣。」
炒家之間有很多事不到某個程度是不方便問的,比如身家、打算、買賣行為依據……
還有眼下最敏感的,身上認購證的數量。
但是江澈身上有部分東西對於褚漣漪這些人來說,其實很容易判斷:
比如他不是炒家,他的家境不算好,他在賭身家,他既緊張,又很沉得住氣……這證明他的預期值很高,而且很有信心。
為此,這個年輕人會去賺辛苦錢以便留在盛海……哪怕其實他只需一個念頭,就可以輕鬆帶着幾萬塊回家過年。
這其實並不容易做到。
貪風光、貪小利,都是人的本性,何況這次的利已經絕對不算小了。
貪婪和恐懼之間的反覆掙扎徘徊也很常見。
褚漣漪這些天已經看到太多人一時求穩,賣掉認購證,拿錢離開,從四五千賣到一萬五的都有,其中有的人後悔了回來跟買家鬧,有人貼錢從賣家又變回買家,然後又再次賣出,反覆不定。
現在,褚漣漪已經可以判斷了,江澈身上的認購證很可能不止其他人判斷的一套。
……
……
酒喝得越來越多,話題也就變得越來越沒有顧忌。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一個人過年?」褚漣漪已經有點醉了,眸光特別閃亮,看人直勾勾的。
江澈笑了一下沒說話。
「你早猜到了對吧?聰明得真讓人惱火啊。」或因為喝醉了,年紀和閱歷變得沒有了痕跡,說話變得隨意,褚漣漪自己又倒了一杯喝掉,說:「他回家過年了,我自己沒家……你別笑我。」
「不會的,褚姐辛苦了。」
「嗯?辛苦麼,別人都覺得我過得好呢,你又猜到了什麼?要不這樣,你再猜猜看,猜中得多,我告訴你一個我聽來的大消息。」
權當是一個遊戲吧,真要說秘密消息,誰有我多呢?
江澈想了想說:「我說褚姐辛苦,是因為當一個人每天給人感覺面面俱到,如沐春風,往往自己很辛苦。」
褚漣漪眼神亮了一下。
「一定有些客人,褚姐其實很懶得理他,還有一些人,褚姐會在心裏想,要是能揍他一頓,真開心啊……」
褚漣漪笑出聲了,邊笑邊說:
「都對,都對,好厲害呀小澈。我每天就是這麼想的……可是不可以,對吧?」
「因為這裏的人,寒酸與風光之間的距離其實一點都不遠,哪怕無知,也擋不住運氣。時代開始變了,它變得可以不講道理,在一瞬息間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從此會有很多人,一遇風雲便化龍。」
「這些東西有些是他教我的,有些是我自己這麼多年才看透的……可你才十九歲。姐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誇你了。賭徒、天才,一個天才的賭徒?一個天才的平靜而且踏實的賭徒?」
褚漣漪端着酒杯,看着,笑着。
但是事實應該反過來,是江澈應該佩服她的觀察力和對時代的判斷。
褚漣漪又開了一瓶茅台,江澈也添了小半杯。
她沒說那個秘密,問江澈:「你會跳舞嗎?」
「很生疏。」
「沒關係。」
她用的竟然是一台老式的唱片機,伴隨着唱針落下,周璇韻味獨特的歌聲響起,老盛海的氛圍瞬時間瀰漫開來……
褚漣漪脫了風衣,身材高挑,曲線迷人,這是一隻成熟的尤物。
江澈在右手搭上她的腰的一刻,感覺到腰臀之間的那道起伏的弧線,不自覺的咽了一口口水。
喉頭滾動的聲音在歌曲柔和的間奏中顯得特別清晰。
褚漣漪笑了一下,說:「放鬆點……」
最後不知跳了幾隻曲子,也不知多久,總之一直到江澈的舞步也變得很熟練,兩個人才停下來。
其中某一段時間,褚漣漪靠得很近,下巴幾乎搭在江澈的肩膀……
有幾次江澈踩了她的腳,她的手掌按在江澈胸口推拒,說疼,打人,宛若少女……
氣氛曖昧。
讓人衝動。
尤其當那道腰臀之間的弧線隨着舞步起伏,當胸口感覺着她掌心的壓力和指尖的滑動……
也許可以這麼猜想,在這個有些淒涼,又有些驚喜的除夕夜,孤男寡女,再加上酒精的作用,這個孤獨但是很有魅力的女人,很可能並不介意和眼前這個漂亮男孩發生些什麼。
江澈說:「我該回去了,褚姐早些休息。」
他落荒而逃的樣子讓褚漣漪看着笑出來,她說:「剛才難道一點都沒覺得有機可趁嗎?試一下,沒準可以留下來。」
「其實有偷偷想過一下。」江澈老實說。
「那為什麼跑,因為女朋友?」
「女朋友麼……前段時間剛分手了。」
「嗯?為什麼分開?」
「她留校了,我沒有。」
「……我想,她會後悔的。」
「她說她不會。」
「會的,因為很少有女人能在年輕的時候遇到一個像你這樣的男孩……好吧」,褚漣漪頓了頓說,「看來還是我魅力不夠。」
「不是,褚姐魅力很大。」
「那麼,是不敢麼?」
「嗯,算是吧,我想了一下,我還不夠資格睡你。」
他半醉,說得很直接。
褚漣漪笑到直不起腰,風情無限。
「狠、穩、理智、清醒、自制力,你都有」,笑完褚漣漪說,「再加上我琢磨不透的那部分,我很相信,這次風雲過後,你就會化龍。」
剩下的很多話都是不需要說的,當兩個人都是聰明人。
比如這件事如果衝動,招惹了,就不會是一次,就不會那麼容易斷……但是其實兩個人都承擔不了它可能帶來的後果。
再比如,下次再見面請自然平常,褚漣漪一樣知道,這不需要她來提醒、叮囑。
「暫時這陣,不能賣。偉大同志在往南邊走,看樣子要走上一圈,他說的一些話分析下來……改革形勢會很好,所以也許很多東西都會有變化,好的變化。甚至說不準什麼時候,證券方面就會有新文件出來……」
江澈出門的時候,褚漣漪在身後說。
對於另外的某個人來說,也許這真的是一個還沒被注意到的大消息,而對於江澈來說,它至少可以讓他多一份信心和判斷依據。
南方談話——原來是這樣,某些聯繫被建立起來了,江澈通透了。
「謝謝褚姐。」他說。
當然,對於江澈而言,這更大程度上仍只是一個有趣的夜晚,沒上床,比上床有趣,也更值得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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