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佟如錚走至馬之彥的帳外,略頓了頓,雪夜裏皎潔的月光落下來,在佟如錚俊逸的側臉上氤氳出光暈,恍若冰霜。守衛的人看到佟如錚和身後的幾個士兵,先是一愣,但很快垂下頭,恭敬道:「大將軍。」
佟如錚淡淡頜首,抬頭看着垂下的帳簾,抬手一掀,便是撲鼻的暖香襲來,身後的士兵頓下腳步,佟如錚走了進去,馬之彥倒真是會享受的公子哥兒,這帳內的置辦儼然京城內室,哪裏有半點軍營冷凜的氣息。
抬眼看去,佟如錚卻是見馬之彥懶懶地歪在那兒,眼眸微眯,手上有一搭兒沒一搭兒的打着拍子,而他的眼前是一個身段柔軟,容顏姣好的青衣,雖無絲竹,卻也唱的極好,此刻微微後傾,輕顫腰肢,一襲水袖半掩盈盈水目。
一曲《竇娥冤》,說是不應景,卻能讓人從那幽咽中聽出應景的東西來。
佟如錚朝近走了幾步,馬之彥再不是習武之人,也能聽出動靜來了,懶怠地轉頭一看,卻正對上一襲常服的佟如錚,眉眼一挑,頗有些詫異。
因着隨軍一年多,見佟如錚並未與自己生出什麼糾葛來,馬之彥便想必是因着他父親馬縉的緣故,佟如錚也不敢輕易動他,再加之有馮伶兒,便越發放下心來。如此他再也不是最初那般戰戰兢兢,倒是半起身,拎着小酒盞,嘴角一揚道:「佟兄難得到我這裏,可是尋着聲兒來的,要不要一起聽一聽阿伶唱的青衣。」
佟如錚立在那兒,看着馬之彥漫不經心的模樣,但笑不語,轉眸看向馮伶兒,此刻冷冷清清立在那兒,瞧着淡然,眸中卻是冷若冰霜。
「今日來,是要請你移步去一個地方。」
聽到佟如錚平淡的話語。馬之彥微挑眉道:「什麼地方?」
「京城。」
聽到佟如錚淡淡吐出的兩個字,倒把馬之彥給驚詫到那兒,隨之眉間帶着喜色,急急站起身來道:「什麼意思?仗不是還沒打完麼?難道是聖上親召我回京了?」
看着眼前喜得眉飛色舞的馬之彥。佟如錚絲毫不意外,因為他的確不適合身入官場,只能做個鬥雞遛狗的紈絝公子哥兒。
想到這兒,佟如錚笑了笑,抬眸看向馬之彥一字一句漸漸正色道:「彥兄此去。應當是要入大理寺了。」
馬之彥詫異地挑眉,喜不自勝道:「聖上是要讓我去大理寺入職?」
佟如錚嘴角微抽,究竟是有多愚蠢,才能草包成這樣,然而 此刻的馬之彥卻沉浸在回京的欣喜中,想到終於可以離開這個荒遠的地方,回到京城,嘴角扯的老高,但一想到還有父親給他的差事,又不得不蹙眉。可得趕着回京把東西給送出去才行,否則回了京少不得一頓罵。
「彥兄此去,只怕非是做堂上官,而是要做階下囚了。」
聽到這話兒,馬之彥震驚的抬頭過來,卻從佟如錚淡淡地神色中瞧不出什麼來,久久只得顫聲道:「你……什麼意思。」
佟如錚從袖攏中不緊不慢地抽出那封信,當呈在馬之彥眼前,只見馬之彥身形一僵,臉色登時慘白。滿是不可置信地緊緊盯着那封信,卻是漸漸顫抖起來。
「相信彥兄,對這封信再熟悉不過了。」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這是假的。」
馬之彥不敢相信地搖頭,當看到佟如錚那出那小小一張戰略圖時,腦中轟然一聲,仿佛什麼坍塌了,炸的只有耳邊不住地嗡鳴聲,馬之彥面上已是慘無人色。突然想到什麼般,看向一旁的馮伶兒不住道:「信我不是交給你掩埋掉麼?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佟如錚一愣,看向立在那兒的馮伶兒,此刻冷如霜刀,卻是嗤然般居高臨下地睨向癱坐在地的馬之彥,不發一語。他萬沒想到,這般機密,能讓他馬氏一族掉腦袋的事,馬之彥竟這般信任的交給眼前的馮伶兒處理,此刻他倒真不知,該不該替老謀深算一輩子的馬縉有這樣一個兒子而感到悲哀。
「是你,是你背叛我。」
馬之彥登時明白了一切,恨不得立時殺之的眼神瞪向馮伶兒,然而僅僅是一刻,馬之彥便轉而看向佟如錚,竟登時悔然哭泣,跪地膝行到佟如錚腳下顫顫巍巍道:「這封信還沒有發出去,大將軍饒了我這一次,我馬之彥當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德,求大將軍饒了我吧。」
看着眼前已經磕頭痛泣,轉變之快的馬之彥,佟如錚卻不由生出一絲鄙夷,從前他只覺馬之彥是個紈絝子弟,卻未曾想到,卻還是這般沒有氣性的軟骨頭,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膝下有黃金,擱在他那兒,只怕都是笑話。
「這些非我可決裁,還是等彥兄回了京城,由聖上裁決吧。」佟如錚轉身欲走。
誰知馬之彥一把攥住佟如錚的袍角,驚惶無措道:「這不是我做的,是我父親,是馬相,是他逼我的,求大將軍救救我。」
看着眼前的人,恍若一團腐肉趴在腳下,有那麼一刻,佟如錚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一撩袍,再不說話,轉身出了營帳。
馬之彥呆呆的愣在那兒,行屍走肉般跪坐在那兒,眼神渙散,當幾個手執利刃的士兵走進來時,他的眸子隨之一震,卻深深明了,他離死,不遠了。
京城連着許久的陰天,窗外的疾雪壓沉了梅花的枝椏,猝爾斷裂。立政殿中立滿了朝臣,馬縉依然毫無察覺地同賀廷並列在首,背挺得直直的,雙手交握,抱着朝笏,神情頗為自傲。
不過一年,如今的皇帝似乎已顯出了垂垂的老態,身子懶懶靠在椅背上,繃着面色,眼皮耷拉向下,如今皇帝身形發福,從前的龍袍穿在身上,氣勢沒凸顯出來,那便便的肚子卻先凸顯了出來。似是乏力地抬了抬眼皮,掃了眼下面立的整整齊齊的朝臣,皇帝神情一緩,還是有些自得意滿的。
從八歲登基起,整個天下便是屬於他的。而當十四歲娶了純懿,他最愛的女子後,他的母親,這一國的太后將一切的權力交給他,退到了後宮。純懿的到來,讓他走向了親政的道路,彰顯了他作為一國天子至尊的權力和威儀,或許也因為此,他對純懿又多了一層喜歡。
如今瞥眼看向下面規規矩矩,垂眉斂目的百官,他們還是一如既往的敬畏他,畢竟在位多年,他也的確是個英明神武的帝王不是麼?
當掃到為首的馬縉時,皇帝神情一暗,微微眯着眼神,手下緊緊扣着那封從戰場遞過來的密信,今兒一早剛從柳氏的紅綃暖帳中起身,蘇培全便遞來了這封信。
總是有那麼些人不知死,想要挑釁他作為皇帝的威儀,他絕不能忍,既然是這樣,他就一個一個除去吧,他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權威,無人可質疑。
「馬相。」
皇帝沉啞的聲音驟然在大殿中響起,馬縉微一詫,很快走了出來,微微躬身道:「臣在。」
皇帝懶懶抬起眼皮,似是閒談般,沒頭沒尾道:「馬參軍,如今在蒙古可好?」
馬縉微楞,皇帝莫名問這做什麼,但不過一詫,便四平八穩的答道:「犬子近日許久未曾來信,許是戰事正緊,臣也不甚清楚,但有聖上庇佑我大周,犬子必是平安無異。」
皇帝輕笑了一聲,那聲音似是從胸腔顫顫發出,有些沉悶壓抑的擲在大殿之上,馬縉眉頭微不可聞的一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後脊不禁有些涼意。
皇帝眼中噙着一絲晦暗的笑意,眼角的皺紋也深了幾分,手下一搭沒一搭的摩挲着那封信,過了許久,皇帝沉啞的聲音再度響起:「那這封信,又該是從何而來?」
皇帝驟然使力將信捏在手中,皺成了一團,一把扔到馬縉腳下,當馬縉垂眸看向腳下,再一抬頭看着上面陰沉着臉色的皇帝,似乎明白了什麼,臉色一白,身形顫顫,不知該說什麼。而下面的一眾朝臣也驚詫的看着這一幕,弄不清是什麼情況。
「皇上……」馬縉發白的嘴唇輕顫,剛要出聲,卻被皇帝一句話定在那兒。
「參軍馬之彥已被枷送往京城的路上,不日下進大理寺受審。」
皇帝暗沉的眸子睨向定定站在那兒的馬縉,不緊不慢道:「馬相勞苦功高,也該歇息了。」
馬縉神情一震,恍若驚雷轟頂,身子顫了顫,險些沒倒下去。
皇帝似乎對這一幕很滿意,好像天下就是一盤棋,而只有他,才是那執棋之人。
皇帝嘴角自得的一揚,沉啞道:「來人,除去馬縉的頂戴,剝下品服,下至大理寺受審。」
在眾人震驚的眼神中,馬縉顫顫跪在地上,由着內侍除去朝服頂戴,微微闔眼,復緩緩傾身,磕在光亮的宮磚上,垂垂老矣般平靜道:「罪臣謝聖上隆恩。」
當一朝重臣馬縉被押出去的那一刻,眾臣驚得嘴都快合不攏,老態龍鐘的皇帝高高在上,面色雖不甚懶怠,眼角卻高高凝着笑意。而鬥了一輩子的賀廷,此刻卻那般木然立在那兒,不敢看那一幕,旁人此刻或許是看熱鬧,是驚詫,是落井下石。
而他此刻,卻是徒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即便緊緊攥着拳頭,讓自己鎮靜自若,卻也掩不住手心的那一絲冷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