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笑容可掬,上前一步,扶起梁嘯,上下打量了一番,滿意的點點頭。「嗯,黑了,瘦了,不過鋒芒畢露,大有當者披靡之氣勢,有名將之相。」
梁嘯大赧,連忙說道:「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臣不過略有匹夫之勇,仗陛下聖明,小有斬獲,哪裏敢稱什麼名將。要說名將,程韓李三位將軍才是真正的名將,我等後輩望塵莫及。」
「哦?」天子眼睛眨了眨,挽着梁嘯的手臂上殿。「軍報上說得簡略,朕看得殊不過癮,你仔細說來聽聽,也讓朕了解一下我朝名將的作戰風格,好為接下來的戰事做些準備。」
「唯!」梁嘯應喏,在天子的對面坐下,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這一戰的經過。
梁嘯沒有講多少自己的戰功。這些戰功都已經報了上來,天子一清二楚,不需要他再自吹自擂。更何況天子已經露出猜忌他的意思,他自誇只會適得其反。過猶不及,這時候謙虛一點才是王道。
他雖然對天子的做法不爽,但是他更清楚,歷朝歷代,朝廷對武將的猜忌都是客觀存在的,漢高祖對韓信、彭越,漢文帝對周勃,漢景帝對周亞夫,都是如此。相比較而言,漢武帝還算是有自信的,對衛青也只是雪藏,並沒有下毒手。
梁嘯仔細講述了作戰經過,特別強調了程不識的功勞。如果沒有程不識堅守大澤,右賢王必然侵入河套,漢軍無法避免全線崩潰的結局。
聽了梁嘯的敘述,天子很意外。在他收到的戰報中,程不識雖然有功,但是斬數量有限,在三個主將中是墊底的,連韓安國都不如。「程不識的作用這麼大?」
「陛下,臣愚昧,竊以為程將軍如果不讓衛青部支援韓將軍。韓將軍能不能將樓煩王壓縮到石門水一帶都是問題。雙方如果在大河南北作戰,以我軍的騎兵數量,縱使勝也是小勝,敗卻是慘敗。」
天子打量着地圖。緩緩點頭,後脖頸直冒涼氣。
梁嘯說得一針見血,雖說漢軍有十萬大軍,但騎兵數量太少,只有三萬五千人。匈奴先後投入戰場的總兵力卻高達十三萬。當初聽說匈奴單于和右賢王趕來支援的時候。他們已經意識到雙方兵力懸殊,為此憂心忡忡。現在再一想,如果漢軍沒能在前期取得優勢,只怕後果更加不堪設想。
他們都低估了程不識派衛青支援韓安國的意義,同樣,他們也低估了程不識堅守大澤的意義。程不識在這場大戰中的斬數雖然不多,起的作用卻非同小可。甚至可以說,沒有程不識兩次舍已為人的決策,這一戰根本不可能取勝。
「程不識有功。」天子雙手按着地圖,緩緩點頭。
「陛下聖明。」
天子微微一笑。抬起眼皮,看着梁嘯。只怕功不是你和李將軍了,你就不覺得可惜嗎?」
「可惜。」梁嘯說道:「不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李將軍光明磊落,不肯貪他人之功,臣又豈敢?再者,陛下慧眼如炬,忠奸無所遁形。臣也不敢冒險。」
「是麼?」天子眼神一閃,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慧眼如炬,朕怕是不敢當。別的不說,你。朕便看不清。」
梁嘯眉心一跳,心道戲肉果然來了。也不知道哪裏出了破綻,居然被他察覺了。難道受壓制與此有關?
梁嘯早有準備,不慌不忙,一臉無辜的看着天子。「臣不太明白,還請陛下明示。」
天子笑得更加神秘。「你是江都人。你的師傅桓君也是江都人,可是你這用騎之術卻如此精妙,連匈奴人都甘拜下風,朕實在不清楚是從何而來,難道是天授?」
梁嘯恍然大悟,不禁啞然失笑。天子被他笑得有些尷尬,臉上的笑容也有些不太自然。他忽然有些感覺,自己恐怕想多了。
「陛下,臣的用騎之術雖然有自己領悟的部分,卻並非天授,而是自有傳承。臣的恩師桓君傳給臣的兵法是項王兵法,其中最精妙的部分就是騎兵戰術。至於項王是不是天授,臣就不清楚了。不過,臣覺得,就算是天授,也不能代表什麼。」
天子一愣。「天授也代表不了什麼?你不信天命?」
梁嘯詭異的一笑,反問道:「若天授就是天命,那楚漢之爭的結果為何是楚亡漢興?」
天子頓時語塞,臉上泛起微紅。
漢王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平民建立的王朝。漢以前的王朝都有神聖血統為後盾,就連項羽都有楚貴族的身份,而劉邦卻是一個什麼貴族血統也沒有的庶民。政權的合法性一直是漢王朝的軟肋,天命之爭,也就成了漢王朝難言的隱痛。
轅固生與黃生爭議湯武革命,為什麼黃生會輸?因為按照道家學說推衍,周武王就是以下犯上。黃老之道維持了漢朝的復興,但是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是最終被朝廷拋棄的原因之一。儒家為什麼能獨尊?儒家偷換概念,採用五德終始說,為漢家天下找到政權合法性的依據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久前,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答天命的問題。可以說,漢朝歷代天子,包括漢武帝本人在內,對天命這件事一直沒什麼自信。自家知道自家的底細,赤帝子之類的神話都是騙人的,而且他們心裏也清楚,這種空話根本不能服眾。
漢高祖一邊自稱赤帝子,一邊祭黑帝,自已打自己嘴巴,漢文帝被新垣平所騙,貽笑大方,都是他們底氣不足,病急亂投醫的表現。漢武帝那麼急着問策,也是這種心理的表現。他忌憚項羽,同樣是出於這種不自信。
此刻,被梁嘯一語點破,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遲疑了片刻,反問道:「既然與天命無關,那依你之見,楚亡漢興的原因何在?」
「臣聽說,高皇帝與眾臣討論過這個話題,臣對王陵所言非常贊同。」
「哪個論斷?」
「與天下同利者勝。」
天子眉毛一挑,若有所思。他眼珠一轉,歪了歪嘴。「難道你覺得王陵所言比高皇帝還有道理?」
梁嘯嘿嘿一笑。「古人有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以臣的心智,只能領悟到王陵這個層次。至於高皇帝所言,臣愚鈍,不敢誇口。」
天子看看梁嘯,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好一張利口,外披錦繡,內藏金針,比你燒匈奴人的輜重還要狠啊。我差點中了你的計,太阿倒持。」
梁嘯茫然。「陛下在說什麼,臣愚鈍,真的不明白」
「好了,好了。」天子擺了擺手,打斷了梁嘯。「我不跟你說了。你千里迢迢的趕來,也累了。先家休息,兩日後起程。」
「唯!」梁嘯應諾,起身告辭,出宮家。
梁嘯離開之後,天子咳嗽了一聲:「嚴助,出來吧。」
嚴助拱着手,從帷幕後走了出來,臉色尷尬。他偷偷地看了天子一眼。「陛下聖明,梁嘯果然生得一張利口。臣習縱橫家多年,也只能甘拜下風,自愧不如。」
「能讓你嚴助認輸,也是不容易啊。」天子撇了撇嘴,手指敲打着案幾。「梁嘯坦蕩,倒顯得朕小雞肚腸。若是不重賞他,恐怕會寒了將士之心。你說是不是?」
嚴助嘴裏苦。他本想給梁嘯下個絆子,沒想到卻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如今天子對梁嘯心有歉意,要重賞梁嘯,這實在不是他的本意。可是,他又不敢說什麼,正如天子所說,梁嘯那幾句話說得陰險,弄不好會把他自己套進去。
再說了,天子之前對梁嘯那麼器重,讓他穿着御賜的甲冑去隴右,現在突然壓制他,豈不是自打耳光?天子眼下正是用兵之際,如果因為一些沒根據的猜測壓制梁嘯,難免會影響士氣。
「陛下聖明。」
天子敲着案幾,沉吟道:「那賞他些什麼好呢?」
嚴助鉗口不語。
梁嘯到家,梁家一片歡騰。
梁媌拉着梁嘯左看右看,見梁嘯沒少什麼零件,總算鬆了一口氣。梁嘯出征的這段時間,她可是擔心得很。以前一心想着封侯,顧不擔心梁嘯,現在梁嘯已經封了侯,梁嘯的安全成了她最關心的事。
「這次來,就不要再去打仗了,在家多休息一段時間,生幾個小子,讓阿母抱抱。」
「阿母,仗估計暫時是沒得打了,在家休息卻不太可能。」梁嘯說道:「江都王劉非陣亡了,我奉詔護送他的靈柩江都。一來一去,至少得兩三個月。」
「江都王陣亡了?」梁嘯吃了一驚。
桓遠也有些傷感。「果然是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上亡。戰陣兇險,不可恃勇好鬥。」
「是呢,是呢。嘯兒,你以後也得小心點,別動不動就往前沖。」梁媌後怕不已,拉着梁嘯的手,連聲說道:「我梁家如今富貴有餘,不需要再那麼拼命了。」
梁嘯連連點頭。他們母子倆總算意見一致了。
一家人正說得熱鬧,有人來報。「淮南翁主來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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