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里的山谷,山路崎嶇,積雪寒冰,死神的陰影威脅在頭頂徘徊。不能帶馬,所有的輜重和裝備都只能靠雪橇和人背扛,這一次行軍比上次追擊烏單還要艱苦幾倍。
如今,終於看到了獵物,無須任何動員,每個人都變成了野獸,瘋狂的殺向看到的每一個敵人。
即使希婭因為不忍而篡改了梁嘯的命令,傭兵們依然大開殺戒,幾乎將看到的每一個人都砍倒在地。
務塗谷里的青壯大部分都被車師王強征走了,剩下的大多是老弱婦孺,真正還能戰鬥的不過百餘人,還發散在各處,等他們聽到慘叫聲,衝出帳篷查看,梁嘯等人已經衝到了他們面前。
像一陣風卷過湖邊,卷過山谷,無情地摧毀着生命和安祥的生活。
半個時辰後,絕大部分的車師人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只有一些女人被留了下來,就在她們親人的屍體旁,被血淋淋的戰刀威逼着宰牛殺羊,準備晚餐。
梁嘯坐在車師都尉的帳篷里,兩隻手一直在發抖,眼神也有些焦躁不安。車師都尉的屍體就被扔在帳外,兩眼睜得大大的,驚恐永遠的凝固在他的臉上。
希婭很擔心。李當戶趕回達坂的那一天,梁嘯就是這樣。
荼牛兒和龐碩帶領傭兵衛士守住了大帳,重新點燃了火塘,明亮溫暖的火光照耀在梁嘯的眼睛裏,慢慢地化開了那團陰霾。當熱乎乎的肉湯端到梁嘯手中的時候,他終於停止了顫抖。
「傷亡怎麼樣?」
「還好,車師人一點準備也沒有,我們基本沒遇到什麼抵抗。」荼牛兒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烤着火。「傷了幾個兄弟。沒有人戰死。」
梁嘯看了他一眼,突然愣住了。荼牛兒的左手的小指不見了。他伸手抓住荼牛兒的手。「你這手……是什麼時候……」
荼牛兒笑了笑,輕輕地抽了回去。「過雪峰的時候。戴着手套不方便,我就脫掉了。」他咂了咂嘴。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真冷啊,當時都沒什麼感覺,後來重新戴手套,手暖和過來,疼得鑽心,才發現小拇指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滿手套的血。」
梁嘯盯着他看了半晌。「牛兒,後悔嗎?」
荼牛兒眉頭一挑。不以為然。「後悔什麼?」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許還在廣陵城,和那些小兄弟一起玩耍,也不會……」
「那又能怎麼樣?」荼牛兒打斷了梁嘯的話。「最後不是被人砍死,橫屍街頭,就是像我阿翁一樣,一輩子做個農夫,還是個沒有地的農夫。」他笑了一聲,帶着幾分自嘲。「你不會忘了吧,我家當時已經沒有幾畝地了。想賣地還得求得胡來那畜生。」
梁嘯沒有再說話,埋頭喝湯。湯有點燙,湯得他心裏火辣辣的疼。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落進湯里,又被他喝進嘴裏。
「阿嘯,我是個粗人,沒你有學問,可是有些話,我不能不說。」荼牛兒喝了口湯,瞅了梁嘯一眼,正想說些什麼。見梁嘯淚流滿面,不由得愣住了。他遲疑了半晌。小聲問道:「阿嘯,你怎麼了?」
「沒什麼。」梁嘯抬起袖角。抹去眼中的淚水。「你說吧,我們兄弟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不對。」荼牛兒挪到梁嘯身邊,用力拉開他擋在臉上的手臂。「你一定有事。希格瑪凍死的那一天,我就覺得你就不對勁。你是不是後悔了?」
「嗯,我後悔了。」梁嘯吸着鼻子,只猶豫了片刻便點了承認了,淚水卻止不住的向下流。「如果不是我要冒險,希格瑪不會死。她和其他人不同,傭兵們為錢,我們為前途,可是她為什麼?她死得太不值了。她是被我害死的。她才十六歲,就像一朵花,還沒有真正的開放就凋落了。」
一旁忙碌的希婭放下手裏的東西,捂着臉,衝出了帳篷。
荼牛兒長嘆一聲,伸手將梁嘯摟在懷中,輕輕地拍着他的背。
「阿嘯,希格瑪死得是可惜,不過,她成了你的侍女,她的命運就和你聯起一起,生也好,死也好,都是上天的安排。不過,阿嘯,這次出擊,你的確有些冒險了。這寒冬臘月的,在山裏行軍,的確……」
荼牛兒想起那些被凍死、摔死的人,心情也非常不好。總共一百多人,非戰鬥減員三十多,超過兩成,全是因為艱苦的行軍條件。現在想起來,即使大帳里的火很暖和,還是讓人覺得酷寒難當。
兩人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梁嘯坐了起來,重新拿起肉湯,一口口的呷着。臉上的淚痕猶在,可是眼神卻重新變得冰冷和堅定。
「牛兒,你帶兩個人去看看,有沒有還活着的老人,我要了解一下情況,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荼牛兒愣了一下:「還要繼續攻擊?」
「既然已經到了這裏,怎麼能停下來。」梁嘯遲疑了片刻,又道:「不能讓希格瑪他們白白犧牲,我一定把匈奴人趕走,不讓他們再跨過天山一步。這裏……」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是我的。」
荼牛兒眨了眨眼睛,起身去了。他一邊走一邊搖着頭。他不太明白梁嘯的意思。他想趕走匈奴人,這可以理解。他要把這片土地變成他的,是什麼意思,天下不應該都是朝廷的嗎?
荼牛兒在俘虜中找了一圈,也沒找到老人,老人都被傭兵們殺掉了。不過,他找到了一個女人,為了保住性命,她願意將一份地圖獻給梁嘯。
荼牛兒大喜,把女人帶到了梁嘯的面前。這女人很年輕,看起來也就是二十出頭,麵皮黝黑,臉上還有兩片高原紅,眼睛很亮,眼神卻很慌亂。站在梁嘯面前,她低着頭,看都不敢看梁嘯一眼。
梁嘯打量了女人片刻。「把衣服解開。」
女人慌了,掩着自己的衣襟,嘴唇發白。她穿得很多,身材臃腫。荼牛兒見了,上前就準備拉開她的手。她尖叫起來,說的居然是漢話。「別碰我,別碰我!」
梁嘯非常意外,連忙擺擺手,示意荼牛兒退後。「你懷孕了吧?」
女人吃了一驚,臉色煞白,隨即又連連點頭。
「很好,你把地圖給我,把你知道的東西全部告訴我,我保你無恙,不會有任何人騷擾你。」
女人連連點頭,轉身跑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她又來了,從懷裏掏出一張羊皮遞給梁嘯。梁嘯接過羊皮一看,喜出望外。這是一副地圖,上面畫面着務塗谷的位置,還有穿過大山,直到交河城的路線。
梁嘯站起身來。「帶我去她家的帳篷,告訴所有人,所有從這個帳篷里的東西,全部給我拿回來,我要一一過目。」
荼牛兒應了,連忙去安排。梁嘯披上大氅,示意女人跟他走。她家的帳篷就在首領帳篷的旁邊,雖然不大,卻很整潔。帳篷里一片狼藉,各種物品扔得到處都是,其中居然還有幾卷簡冊。
這在西域可不多見。
梁嘯拿起簡冊,上面寫的是幾首詩。字寫得不錯,很清秀,看得出書寫者的文化水平不低。
梁嘯叫來希婭,讓她收拾了一番,那年輕女人也挺着大肚子一起收拾。雖然不太方便,卻一點也不叫苦。時間不長,大帳里收拾整齊,荼牛兒也捧着一堆東西回來了。
梁嘯一邊檢查這些戰利品,一邊詢問女人。女人說,她叫莫婭,她的丈夫叫吳龜年,是個漢人,幾年前來務塗谷,因為識文斷字,深得都尉器重,就留了下來。這次車師王徵召人馬,他丈夫也跟着都尉一起去了。她是五年前嫁給吳龜年的,剛剛有了孩子,這很可能是吳龜年唯一的孩子,因為他已經四十多歲了。
梁嘯明白了,她肯定是怕被傭兵們糟蹋導致流產,這才主動求饒。如此看來,他們雖然年齡相差一倍,夫妻感情卻不差。
梁嘯仔細的翻撿了一番,除了那份地圖和簡冊,也沒找以更有用的東西。他將被傭兵們搶走的東西還給了莫婭,並下令任何人不得騷擾她,這才回到了首領的帳篷,叫來了嚮導。
決定出兵之前,梁嘯就對地形做過了研究,現在有了這份地圖,他更有把握了。襲擊交河城的計劃浮上他的心頭。而在交河城之前,一個叫狐胡的小國首先進入了他的眼帘。
狐胡住在柳谷,離務塗谷並不遠,離交河也只有六十餘里,可以做為攻擊交河之前的休整地。狐胡是個小國,只有五六十戶,兩三百人,能戰鬥的人不過五六十人,在壯丁被徵發之後,幾乎等同於不設防,不太可能遇到有威脅的敵人。
得到這個消息,梁嘯鬆了一口氣,終於吃了一頓安生飯。
吃飽喝足,梁嘯又仔細推敲了一番計劃,確認沒有什麼太大的困難,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希婭走了進來,放下卷着的袖子。「主人,今天還習射嗎?」
梁嘯看了希婭一眼。帳里的火燒得正旺,希婭又一直在忙,脫去了衣甲,戰袍被晾在一邊,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從莫婭那裏拿來的單衣,俯仰之間,青春洋溢的身體若隱若現。
梁嘯想到了希格瑪,忽然覺得人生苦短,生命無常。戰事兇險,箭練得再好,也不可能一個人打天下。有機會溫香滿懷,又何必一定要做苦行僧?
「當然要射。希婭,你累不累,要不陪我放鬆一下?」
希婭一愣,隨即聽出了梁嘯的話外音,頓時羞得滿臉通紅,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