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七分場前年才成立,位於場部西北方向大約十五公里,被稱為毛山的西伯利亞。分場只有一條土路通往外界,途中繞經一座小孤山,山上灌木叢生,常有野豬出沒。在那裏隔離反省無異於囚禁。
尤紅山以領導組成員身份給佟小元打電話:老同學,下午給你送去一個人。對,是他。隔離反省!沒地方住?就住農工宿舍,有什麼不合適的!他早應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了。將來?看看吧,那個人一旦覺悟過來,送勞教應該不成問題。你的任務看住他別跑了。來往信件?當然要扣!自殺?那就省事了。好吧,多聯繫,我下午都在運動辦,就這個電話。
「他」指蔣樂生,「那個人」便是叢靜。
佟小元表面魔魔怔怔,骨子裏卻精於算計,很會謀劃自己的利益,但良心不壞不挖空心思整人。與蔣樂生共事一年,二人之間井水不犯河水,對他的文采和教學水平還是相當佩服的。尤紅山追不到叢靜,歸咎於蔣樂生插足,佟小元很不以為然:是你自己沒有於連的本事,別怪你賴他的!一家女百家求很正常。我曾經揚言與你競爭,要麼你也忌恨我?
跟張芝結婚一年,日子過得心滿意足。管教幹事是分場三把手,穿制服戴帽徽,犯人見了必須立正,說話先要「報告政府」,他習慣了享用威風和至尊無上。張芝有時忙家務叫他幫一把,他怕弄皺制服弄髒皮鞋不願動,聲稱這活不是本政府幹的,妻子對「政府」也無可奈何。
蔣樂生來七分場後被安排場院幹活,翻曬糧食裝灌麻袋,給往糧庫送糧的汽車裝車,丟下耙子拿掃把,總也沒有歇的時候。一起幹活的都是老弱病殘農工。
場院邊上佟小元對他說:佟某不是落井下石之人,誰保證一輩子沒有落難時候?別人不在咱倆跟過去一樣還是哥兒們,有人的時候公事公辦你得叫我佟幹事,離開分場要寫請假報告。檢查一星期一交,我看都不看直接送走——替人代勞沒有辦法。
蔣樂生悽然一笑:如今成了你階下囚,不喊「報告政府」夠寬大的了。
奇怪的是,佟小元對「案情」隻字不提。蔣樂生細想這東西夠鬼的!他若問了,同情還是譴責?正採取的隔離反省措施應不應該?他的表態代表「政府」。
晚飯後佟小元領他去農工宿舍。解釋道:分場房子緊,吳主任吩咐讓你住這裏,壞人成堆的地方委屈你了。不過沒有關係,出淤泥而不染,這個道理你懂的。
最後那句話是無意間脫口而出。佟小元臨調走前,尤紅山帶他溜進女教師宿舍,很不服氣地讓他評價《蓮頌》好在哪裏?於是他記住了畫上那句話。
農工大宿舍八間屋,對面炕住二百多號人,每人二尺寬,大空膛中間沒有間隔。打掃衛生燒開水的勤雜工姓袁,人稱袁瞎子外號獨眼狼。此人兵痞出身,專門受僱替人當兵,進兵營不等打仗就開小差,逃出去接着再干,四進四出反覆循環,當過川軍、偽軍、,錦州被俘又當了一個月解放軍,再次攜槍逃跑被判刑五年。出獄後強姦未遂再判五年「二進宮」。一隻眼睛在川軍打架被對手刺瞎,卻吹噓是跟日本鬼拼刺刀負的傷。
蔣樂生的行李還在採伐隊,袁瞎子不知哪裏弄來一套舊被褥扔給他。灰布里子灰布面,髒兮兮的,散發出一股帶尿臊臭的霉味,一定是哪個埋進「半島花園」的死鬼遺物。見蔣樂生眉頭緊皺,獨眼狼沒好氣:湊合蓋吧,到這地方還講究啥?
九點熄燈,宿舍兩頭各保留一盞十五瓦小燈泡,暗紅色燈絲象鬼火。鼾聲此起彼伏,咬牙的放屁的咳嗽的吐痰的說夢話的夢中哭泣的,抻胳膊蹬腿妨礙鄰鋪被詛咒的。。。。。。有人趴炕沿上捲煙,抽一口咳嗽幾聲接着再抽,火光一閃一閃如螢火蟲。空氣中瀰漫着口臭腳臭汗臭,大蒜臭臭屁臭。。。。。。
蔣樂生睡不着。躺下去坐起身,再躺下再爬起,如此折騰好幾回合仍無法入睡,索性披衣服出門透透氣。袁瞎子躡手躡腳跟了出來,象在監視他怕他跑掉。
他在房前漫無目的溜達,身後袁瞎子突然開口問:你也是因為搞女人進來的?蔣樂生沒聽明白,回頭問你說什麼?袁瞎子又重複一遍。
見蔣樂生愣住不吭聲,袁瞎子很得意自己的判斷:我一眼就看出,小老弟眉清目秀,哪個女人不喜歡?哪象我啥事沒幹成還判了五年!不瞞你說老弟,老哥四十好幾,還沒嘗過女人味呢!你划算,不判刑直接二勞改,少遭好幾年的罪喲!
袁瞎子言下之意很羨慕蔣樂生,這樣「進來」是交了好運。
蔣樂生停下腳步,恨不得把他另一隻眼球砸冒!
瞎子以老哥自居喋喋不休:這農工隊裏沒有好人,有一個算一個,都他媽人渣。反革命不消說,偷的,搶的,騙的,強姦的,賭博抽大煙的,殺人放火啥貨色沒有?你剛來不懂,這裏頭分幫結派水深着呢!跑單幫肯定要吃虧的。別看我這活不起眼,誰不服氣我老袁?找個茬冬天叫他睡冷炕,夏天不供他洗熱水,在爐子上燉點吃的我撒爐灰!人們常說瘸狠瞎毒,我袁瞎子又狠又毒,無毒不丈夫!
房山頭堆着一垛燒炕用的麥秸。瞎子口氣變得溫柔起來,湊前一步握住他手,親昵地說:咱們活到這份上還指望啥?快活一天兩個半天,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小老弟花兒一樣水靈,我看你頭一眼就動了心,咱自己解放自己吧!
瞎子尖起臭烘烘的嘴,胡茬直往蔣樂生臉上戳,一隻手伸進自己褲襠,另一隻手拽住蔣樂生的腰帶,朝着麥秸垛一步步挪動。
蔣樂生又羞又臊火冒三丈,左右開弓連賞他四個耳光,喝道:瞎了你狗眼,滾!天亮你問問佟幹事,老子是幹啥的?老子受政府委派臥底,專門來收拾你這壞蛋的!袁瞎子四腳朝天,賴地上不肯起來。
蔣樂生出了氣,回鋪位居然一覺睡到天亮。
他無時無刻不思念着叢靜。管二壯告訴她我來這裏了嗎?她回家沒有?她父親能聽她話把我們調離毛山?她母親不會從中阻攔?一想到她的家庭可能為這事產生矛盾引起紛爭,覺得很對不起她。再有,她生的什麼病?懷孕了還是肚子長了東西?如果懷孕了,能象叢靜想像的一切難題迎刃而解?要是肚子裏長了什麼不好的東西,我願服侍她一輩子,報答她的似海深情!
每星期他都給她寫一封信,表達對她的強烈思念,詢問他所關心和擔心的各種問題,關照她遇事不要急,有話好好說,絕不可以傷害父母感情。特別叮囑她抓緊時間看病,這比其他事更要緊!他不告訴她自己處的困境,不忍她分擔自己的痛苦,精神上遭受的折磨隻字不提,信尾用「我一切都好,不必掛念」一句帶過。
一封封信如石沉大海,天天盼回信盼個空——這些信叢靜一封也沒收到,全被扣下鎖進小組鐵皮箱子裏。
這天拂曉,蔣樂生從噩夢中突然驚醒。夢境就象電影裏某個鏡頭:他和叢靜從不同方向攀一座險峻的高峰,相會於近在咫尺兩塊鷹嘴岩上,彼此指尖都觸摸得到。來呀,快過來呀!雲端里響起她銀鈴般歡叫。她伸手來牽他,突然腳下一滑,忽悠悠跌下懸崖。空山幽谷中雲霧繚繞,隱約傳出嬰兒的啼哭。。。。。。
昨天是九月一號,臨睡前他在心中默默祝福她二十一歲生日。一個月音信全無,她一定出事了!是通常說的心靈感應,抑或有誰託夢於我?
他頭疼得炸裂了似的,腦門上全是汗。鄰鋪老魏頭趴在枕頭上抽煙,見蔣樂生愣愣地瞅他,問「來口嘗嘗?」蔣樂生道聲謝,接過紙條撒上煙末,卻卷不成個兒。老魏頭卷好一支喇叭筒遞給他,不無炫耀地說:這煙叫「荷包香」,勁不大還有點甜,抽一口解乏又解悶。
蔣樂生點着煙吸了一口,又苦又辣但不是很嗆,細細品嘗,舌尖確有絲絲甜味,抽着抽着頭竟然不疼了,頭腦里一片空白很舒坦。他的三十年煙史便從這天開始。
張芝一早開門倒尿盆,見籬笆外站着個人一動不動,定睛一看,原來是蔣樂生。他來找佟小元請假,想去黑水看望叢靜。這是連抽兩支「荷包香」作出的決定。
張老師,你家佟幹事起床沒有?我進去說會話行嗎?隔離反省一個月,蔣樂生與「人渣」同吃同住一起勞動,口氣變得像魯迅筆下見了迅哥兒叫「老爺」的閏土。張芝很熱情,打開籬笆門把他讓進去,朝屋裏邊喊:小元快起來,蔣老師找你。
蔣樂生走進裏間,佟小元臉朝牆弓腰躺在炕上,不知睡着了還是裝睡。張芝一邊推他一邊叫:起來,蔣老師來了!她端來方凳請蔣樂生坐,自己弄早飯去了。
佟小元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問,幾點了?
蔣樂生忙回答:六點半,吵你覺了。我想跟你請三天假。
他兩隻手交叉在胸前,說話的底氣明顯不足。
佟小元慢吞吞穿好衣服,耐着性子聽他講完請假理由,以同情但無奈的口吻說:不是我不理解你心情,這假絕對不能批。你想你們為這事犯的錯誤,隔離反省就為不讓你們到一起,我怎敢批給你假去看她?
蔣樂生有些犯急:佟老師,我並不認為我們犯了多大錯誤。
佟小元搖搖手制止他:這個問題我不同你爭,又不是我請你來七分場的對不對?退一步說,即便我看老面子批你假,誰給你辦通行證?黑水地處國境,沒有邊境通行證寸步難行,隨時有可能被抓起來,那就是涉嫌偷越國境企圖投修,現行反革命!現在運動時期,比平時檢查更嚴。
蔣樂生頓時傻了眼,象泄氣的皮球垂下頭,十隻手指挖進頭髮狠命抓掐,眼淚不由自主滾落下來。
張芝勸道:蔣老師你別着急,着急也沒有用。凡事都有個結果,早知道晚知道其實一個樣。我這人信命,聽天由命吧!
她大概不知道丈夫助紂為虐,扣下蔣樂生四封信交給了組裏。但她即使知道又能咋樣?那年代能有幾人不講違心話,不違心做傷天害理的事?
佟小元見蔣樂生痛苦萬狀,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張芝說的對,你再急有什麼用?依我說你去與不去其實一樣。不是我在自己家宣傳「四舊」,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你知道的,祝員外鐵心把女兒許配馬家,梁山伯趕去又有何用?二人樓台會淚眼相向,最終悽然作別,挽不回他的小九妹!這個蹩腳的比喻一出口,他自覺失言趕緊打住:嗨,不談了,沒吃早飯吧?頭回登我家的門,在這吃點?
張芝「呸!」「呸!」朝地上吐兩口唾沫,乜斜丈夫一眼嗔怪道:烏鴉嘴大清早瞎說什麼?對蔣樂生歉意地笑笑:不聽他胡咧咧蔣老師,老天保佑,天下有情人成眷屬,你們會有好結果的。
據說媒婆說媒,總是夸麻臉的姑娘心善。理由是天花病毒將她折磨得死去活來,末了臉上落下永遠消不掉的疤,這種刻骨銘心的苦難促使她推己及人,更有同情心,此說法或許不無道理。張芝堪稱心地善良,她為蔣樂生煮一碗麵條,臥兩隻荷包蛋,階下囚享受了一回座上賓禮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