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校長林白是北京人。父親開一爿雜貨鋪叫林家鋪子。北平和平解放的那個春天,她是師範大學四年級在讀生。熱血青年滿懷報國壯志,瞞着家人與同學一起參加幹部團,投入南下大軍滾滾洪流。
參軍後被分配師政治部宣傳處,第三年與政治部主任左殿武結為夫妻。五五年雙雙轉業到省公安廳,老左高職低配任二處處長,與一處處長孫軍湖同一樓層辦公;林白被分到三處當科長。
五七年老左被劃右派,送興凱湖勞動教養。林白堅持不與丈夫離婚,被撤消科長調出公安廳,下放毛山農場做一般幹部,拖一雙兒女苦守苦熬三年。及至老左教養期滿,孫軍湖看在當年同事份上,接受他來毛山夫妻團聚,安排二分場看菜園。
俗話說夫榮妻貴,丈夫倒霉妻子必然遭殃。吳半德了解林白的家世,故而對她頤指氣使出言不遜。
林白放下電話先找尤紅山問明情況。尤紅山不願多說,只一口咬定他親眼所見。林校長問,不聽說你跟叢靜談對象嗎?尤紅山脖子上青筋暴凸:架不住有人勾引唄!林校長說,這事你應當向我反映,滿天招搖影響多不好。尤紅山憤憤不平:他是你的紅人,你袒護他。我不怕影響,看臭了誰!
林白接着找叢靜談心,態度像母親對女兒親切和藹。先談工作上的事,又問家裏來信沒有,最後才轉彎抹角問:聽說你在談朋友,是不是?叢靜俏皮地一笑反問:跟誰?林白不得不說:過去跟尤老師,現在換了蔣樂生?
叢靜的臉憋得通紅,但不好意思在校長面前發作。她說:我參加工作才一年多,有人放風說跟我談對象,無賴之人由他嚼舌頭去!不當我的面胡說八道,我犯不着揭他臉皮。至於蔣樂生哪有的事?林校長你工作忙,怎有閒心理這些流言蜚語?
林白嘆口氣:我也希望大家一心一意教書,風平浪靜的好。
叢靜站起身:林校長,沒有別的事我走了。
林白趕緊留住她,下了下狠心問:昨天第一節課咋回事?政治處吳主任來電話,說學校個別人在辦公室擁抱接吻。她的眼睛盯着叢靜。
叢靜頓時臉色煞白,咬牙切齒罵道:真卑鄙,真無恥!她掏出隨身帶着的眼膏,指着自己紅腫的眼睛,聲淚俱下講述了事情經過。末了恨恨地說:林校長,即便我跟誰談對象,跟誰擁抱接吻,關他什麼事?無賴之徒糟蹋人,采不着花就往花上吐痰潑污水,算什麼東西!畢竟城市長大的姑娘,貌似文弱遇事並不膽怯。
林白跟蔣樂生的談話進行得很順利:你聰明很有才幹,我一直器重你。你的現在來之不易,一句話要懂得珍惜。孫書記不是有承諾嗎?我以你姐姐朋友的身份提醒你,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要存非分之想。凡事要謹慎,引起別人誤會再澄清被動。你,也包括我,我們千萬不能栽跟斗,栽了跟斗爬不起來呀!
讀過心理學的林白覺察到,叢靜和蔣樂生之間已暗生情愫,不過若即若離處於萌芽狀態。不該發生的故事就不讓它發生。女校長以人為善,出於維持自己小天地的安寧,發出苦口婆心忠告。
蔣樂生頭嗡嗡作響,炸裂般疼痛。望着大姐般慈愛的林校長,連連點頭稱是。
教師會上林白只好泛泛而談:教師為人師表,言行舉止應該大方得體,避免給外界帶來不良影響。——她沒有理由責令誰檢查,畢竟沒有人做出格的事。
叢靜和蔣樂生談戀愛,在辦公室擁抱接吻的流言象長了翅膀,一傳兩兩傳四加速度擴散,各種評論接踵而起:有人贊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有人搖搖頭——不可能!叢靜怎會在毛山久待?尤紅山幾個小兄弟忿忿不平——老尤白忙活了,猴子撈月空歡喜一場。大多數人看法趨向一致:這兩個人肯定成不了!潛台詞集中為三個問號:蔣樂生什麼出身?組織上能同意?叢靜爸媽瞎了眼?
流言傳到一分場,三姐樂華着急上火,打電話叫他星期天務必去一趟。
他向三姐姐夫回報暑假裏叢靜來信、他送給她一幅畫以及塗眼膏被尤紅山撞見三件事。末了三姐問他:你自己怎麼想的?
蔣樂生坦白:我心亂如麻,拿不定主張。
三姐堅決地說:你離她遠點!她心地再善良人再漂亮,你們絕不可能成功,差距太大了喲!你就按林校長的話做,一心好好工作吃不了虧,否則會撞得頭破血流!考大學無異於天方夜談,說一千道一萬,咱條件太差腦瓜皮太薄,不經碰!
「腦瓜皮太薄」是她的口頭語。
吃過晚飯,蔣樂生怏怏返回學校。一輪明月掛在中天,朵朵浮雲飄過,曠野時而亮如白晝時而朦朦朧朧。回到校園只見辦公室亮着燈,傳出憂傷的手風琴樂曲。
敞着門,叢靜正獨自漫不經心拉琴,好像在等他。
他正猶豫進不進去,叢靜發現了他:柳,去姐姐家了?
「姐姐」前面沒有加「你」字,似乎姐姐已為他們共有,蔣樂生聽來分外親切。他在飛快地考慮:告不告訴她與三姐的談話?和盤托出還是有選擇地說?他本能地想關上辦公室門。
叢靜制止道:別關門,咱敞開門大大方方說話,免得無賴傢伙嚼舌根!
「無賴傢伙」此刻正在由紅錄那裏喝茶。「大哥」問他跟叢靜進展到哪一步了,他長嘆一聲道:孤帆遠影碧空淨,唯見長江天際流!說完把茶葉末狠狠啐在地上。
叢靜悽然一笑:都怪我不好,不該讓你幫我塗眼藥。林校長批評你了?你姐姐是不是責備你了?這回她刻意在「姐姐」前面加上「你」。
蔣樂生搖搖頭:我沒做錯事,姐姐怎會責備我。我就不明白尤老師這人咋這樣?這段時間總對我憋着股勁,那天學習當眾拿我名字開涮,這回又無中生有造謠生事。我一個大男人不要緊,對你傷害太大了。
「柳」遇事先替她着想,叢靜深受感動。她說根子在我身上,他死乞白賴追我,我不理他才遷怒於你。
蔣樂生急切辯白:我對你絕沒有非分之想,只想干好工作。。。。。。你動員我明年參加高考是好心,只怕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我想放棄。
這些話囊括了林校長和三姐的提醒與忠告,飽含淒楚與無奈。
叢靜瞪大眼睛驚異地問:你真就甘願被埋沒?原以為你是有毅力不言放棄的人,想不到這樣沒出息。你啊,太使我失望!
他中斷了高中課程的複習,但沒停幾天又繼續下去,想來想去還是不甘心放棄。希望之火既已點燃,成功的把握哪怕只有百分之一,他也不吝惜作百分之百的努力。——他無法拒絕叢靜的善意,不忍傷她的心。叢靜後來見他又悶聲不響演算數學題,自語道這人還懂點好歹。
這以後直到放寒假,他們又回到相識初始狀態,見面問好打聲招呼,再沒有多餘的話。每天第一節課各做各的事,辦公室靜得沒有人一樣,尤紅山多次窺探一無所獲,心中暗自得意:一個小小動作便大獲成功,對手不堪一擊!
令尤紅山興奮不已的是,峰迴路轉希望就在眼前:由紅錄透露,機關支部通過了他的入黨申請,已上報農場黨委批准。哼,一旦長纓在手,何愁縛不住蒼龍!
元旦過後,尤紅山喜滋滋告訴叢靜:我入黨了!咱黑水師範一起來的三個同學,「魔怔」改行而去,唯有你分享我的幸福。
叢靜見他閃爍其詞欲言又止,索性替他把話挑明:你的意思你很幸福,只有我夠格沾光對嗎?
你說的對但不完全對。我有責任有義務幫助你培養你,我自信有能力讓你幸福一輩子,願為你赴湯蹈火奮鬥終身!
尤紅山信誓旦旦,恨不得把心掏出來。
叢靜故作驚訝揚起柳眉:喲,我又不是理想,值得你奮鬥終身?難道你不嫌棄我,一個和別人擁抱接吻的人?
尤紅山語塞接不上話。想起不久前向吳半德告狀,投鼠忘了忌器,整蔣樂生讓她受了牽連。他一着急不打自招,說是自己胡說的,看得真真切切絕沒有擁抱接吻,只為阻止蔣樂生接近她。他抓住她的小手柔聲道:你打吧,我甘願受罰。
叢靜抽出手揚過頭,奮力抽了他一記耳光,咯咯笑道:別怪我啊,是你讓打的。打完掏出手絹擦擦手,扔地上揚長而去。
尤紅山拾起手絹,捂在鼻子上嗅個不停,越想越不是滋味,當晚喝得酩酊大醉。
放寒假了。一輛吉普停在宿舍門外,司機在幫叢靜往車上放行李。地區交通局工程師來毛山驗收改建的路段,父親吩咐順便帶她回家。叢靜與圍攏送行的老師們一一握手道別,提前祝賀六六年春節。蔣樂生最後走上前,她撲閃着長睫毛悄聲問:記得欠我一封信嗎?
雪花漫天飛舞。吉普車消失在迷茫風雪中。蔣樂生覺得心被掏空一樣。
所有教師都回家了。和暑假一樣,他獨自留守在空蕩蕩校園裏。三姐家只一鋪炕,算妹妹三個大人兩個小孩,沒有他的宿場。離開老家四年,母親和兩個弟弟依然在徐其虎手心屈辱地活着。多少回夢裏相見,醒來枕頭濕一片——他有家難回。
從去年起,國家有了職工探親報路費的政策。他心血來潮想回家看看,稍一冷靜就打消這念頭:每月工資除貼補家用並無積蓄,回家不算路費至少得三十五十的,囊中羞澀自然無法成行;更重要的是,當年的漏網之魚貿然返鄉,極有可能麻煩纏身。徐其虎還在台上,想不到的災禍隨時可能發生!
寒假裏他象上班一樣安排作息時間,早起做操跑步打球,上午複習高中的課程,計劃把丟掉五年的功課重溫一遍,好在過去學得紮實,複習起來並不太難。下午百~萬\小!說練筆寫文章,準備再向《青年》投稿,苦於積累的素材不多。瀏覽近期刊物,沒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多數文章假大空,有明顯編造痕跡。他只會說真話,恰恰缺乏胡編亂造本領。
晚上大部分時間拉二胡。劉天華的獨奏曲,叢靜送他《中外名歌二百首》許多曲子太美妙了,拉起來使人陶醉。叢靜會自拉手風琴自己唱,他也學會了自拉自唱。歌聲琴聲飄出窗外,消散在零下三十度夜空裏。
叢靜臨走說「欠我一封信」,分明在提醒他給她寫信。有時一抬頭,對面座位海市蟄樓般現出她的美麗倩影,正含情脈脈看着他。每晚臨睡前思念最深,一個個鏡頭掠過腦際:她象朵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邊拉手風琴邊唱着歌,眼裏閃着淚光;她小鳥般和孩子們一起跳皮筋,她痛苦地責怪他「太使我失望」。。。。。。好幾回提筆給她寫信,鋪開信紙卻不知寫什麼。想起林校長的忠告「人貴有自知之明」,想起三姐的話「你們絕不可能成功」「否則撞得頭破血流」,他一次次把信紙扯得粉碎。
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再想她,但很難完全做到。克製得最好時剛開頭便立即剎車,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書本,就象當年用讀書忘卻飢餓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