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觀看幾日來的進展,橫豎都像坐了漫長無盡頭的雲霄飛車,令人目不暇接。而局中人更是疲於奔命,片刻不得歇。
由博延一邊按部就班做事情,一邊在回頭轉臉間打量女記者的側臉,一寸一寸地衡量着男性審美與女性特質所能取得的平衡點,鍾寄雲的臉上,如果不是那雙濃而斜長的眉,八成的回頭率里有九成九會以為她是江南婉麗。
但那雙現在皺起的眉卻打破了男性對女性的溫婉幻想。
鍾寄雲盯着李長貴,目光好似同時拿到了尚方寶劍和測謊儀,要根據人的表現來決定用哪一種除了實話實說,李長貴在死與生不如死之間沒第三種選擇。
「他只接觸了你一個人嗎?」
「是,工地上放大假,我吃多了,有點兒拉肚子,老貴兒佔着廁所死活不出來。所以我琢磨着去唉!」李長貴重重地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領導派來的調查員看上去是個小姑娘,卻能讓他把所有埋在心底里的話說出來。
「活該!」
「發死人財不得好死!」
旁邊幾個平時要好的老鄉聽說他偷偷跟領導做交易,自己拿了獎金,急赤白臉地上來罵他吃獨食,不是什麼好東西。
由博延在旁邊重重地咳了聲,喝退那些圍上來沒完沒了指責李長貴的人:「回去,不要影響我們工作!」
李長貴前有調查員訓話,後有昔日老鄉反目成仇,兩下作難,竟然抱頭往地上一蹲,三十多歲的男人嚎嚎地哭了起來。
「我也不想的啊,我老娘得了病,我娃娃兒還要上學,婆娘做個小生意三天兩頭被人家薅,我有啥辦法啊我也不想這樣啊?!」
最後那句吼出了千年以來勞動人民深沉的悲苦,以雷霆萬鈞之勢震懾了全場。
鍾寄雲抬抬眼皮,她沒想到李長貴的反應會有這麼大,不過李長貴發牢騷的功夫她已經在上找到了未來建設的領導集體照。她把平板擺在李長貴面前,語氣平淡地說:「你想在這裏繼續發無用的牢騷丟臉,還是幫我們把事情搞清楚將功補過呢?」
李長貴的哭聲顫了顫,還是悶頭不理人,主管李祥武上來安慰道:「別哭了,多大點兒事?你今天做得很好,先把情況報給公司而不是直接報給政府,你幫公司立了大功,公司應該給你獎金。」
見李祥武領頭,其他工人雖然眼紅,但還算體諒李長貴的難處,一個兩個邁過臉抹掉了剛說的話,上來安慰他。
沒過多久,鍾寄雲拿到了一個確認的名字。她把名字發給陳和荃,陳和荃又發給騰鷹集團真正的內務調查處。
板房外,又一輪新的強降雨襲卷松溪和申城大部。
汛情告急,部分故障頻發的路段被封閉,申城市政府緊急下發單位學校放假建議,某種程度上緩解了交通和救援壓力。但還有一部分人仍掙扎在路上和室外,和暴雨做不屈不撓的鬥爭。
何殊寒終於在稱得上極度惡劣的天氣狀況下到達申城。來不及換衣服,在下地鐵的市區買了新手機,補辦了手機卡。他撥打了幾個市內電話,和助理確認幾項重要事務,讓她派司機來接人,然後開始翻聽語音留言。
大多數是商務合作,鍾寄雲也留了一條,她的態度比預想中溫和很多,用近乎謎語的暗語交代了交涉結果,告訴他代替陳藝煌來的陳和荃雖然自以為主謀,實際上只是個替罪羊。
留言的最後,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何殊寒以為結束了,剛要切換聽下一條時,鍾寄雲又開口了。
「你是騰鷹集團的特殊顧問,那你是為誰工作的呢?」
何殊寒的心一緊,因暴雨滯留地鐵出口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絲寒意悄無聲息昂地爬上後頸,在他的後背盤旋。
他打開最後一條留言。
「何老弟,師兄和我不日將返回申城。」他看看留言號碼,正是幾個月前提示空號的陵城。
那麼
陵城的出現實在出乎意料,夾在鍾寄雲對他的誤會和目前不明的形勢中,又因移動電視頻頻出現的暴雨警告而增添了意味不明的氣息。
何殊寒翻了一遍存儲在卡上的通訊錄,臨久的手機關機,鍾寄雲無法接通。要不是剛才跟助理通過電話和提示內容不同,他還以為屏蔽力場尚未解除。
好在十幾分鐘後,助理和司機以天神降臨般的姿態出現在入口,逆着光向他招手。
助理送來的電話簿上有周向陽和王小康的電話。何殊寒打通了王小康的電話,但被對方拒接。周向陽倒是接了,語氣很是不善。
「長話短說,我剛從法國逃回來,寄雲和小久呢?她們怎麼聯繫不上?」
周向陽就算開炮,也是曲曲折折一杆娘炮,他在電話里調笑着說:「何總忒不仗義,員工住院,您去歐洲瀟灑了。我們寄雲奮戰在一線是死是活,不勞您掛念啊!何!大!顧!問!」
臨了臨了還是破了功。
何殊寒把手機丟給助理,悶聲說:「給我拍個照。」
得虧一路上的現代人都謹記不該說的話不說,沒人來慰問一名西裝革履卻滿臉是傷的成年男性。他的助理楊思明也就是到這時候才借着開玩笑的口氣,斟詞酌句問道:「何總,聽說歐洲剛遭受襲擊?是法國還是英國?」
何殊寒看着車座後的小屏幕,只覺得從頭到腳的痛都抵不上心裏那一抹苦楚。
他把助理拍好的照片發給周向陽,附加一段文字說明。
幾分鐘後,何殊寒吩咐司機去世紀公園。
沒有人在這起事件里置身事外,但路邊透社的調查人員也好,何殊寒自己也好,都不比鍾寄雲及臨久涉入得深。
不知為什麼,臨久這小姑娘戴氧氣面罩躺在病床上的場景,何殊寒覺得這幅場景他看過一百次一千次。她像是輾轉在快遞運送線路上的珍貴瓷器,明明是識貨人眼中的珍寶,行走的路卻如此坎坷崎嶇。
何殊寒面無表情地問:「寄雲呢?」
真人來到現場,周向陽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何殊寒的確不像演苦肉計的人。或許背後還有太多誤會,待他日一一稟清。
周向陽難得換上正常語氣和聲音回他道:「最後一次見她是昨天下午下雨前,跟陳和荃談了一陣子,好像是跟警察走了。」
何殊寒頹然嘆氣,他第一時間聯繫過警方的朋友,但對方以前所未有的嚴肅態度告訴他,鑑於目前大量屍骨湧現,政府將其列為最高危險等級,所有部門都在應對此突發狀況,避免觸發社會恐慌。這時候別說小案子,連謀殺案都得延後處理。
他無意識地摩挲指腹,腦中浮現出無數方案。
而就在此時,床頭的監護儀發出尖銳警報,臨久猛地睜開眼睛。她抬手的動作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何殊寒一邊勸她不要動,一邊附耳過去。
「震陽大廈。」
四個字才出口,臨久忽而又閉上眼睛,仿佛從來沒甦醒過似的,沉沉地昏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