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四部手機。
鍾寄雲因為松溪陷入過往難以自拔的悲痛時,臨久把一部黑色手機丟到副駕駛。抬起頭,用口型向陳和荃傳遞信息。
88分鐘。
陳和荃緊握方向盤的手臂肌肉一抖,車輛出現小小的顛簸。這股震動把鍾寄雲從無法釋懷的往事中抽離出來,她暗罵自己關鍵時刻掉鏈子,隨後又帶着七分真誠三分威脅,說道:「陳總,我們只想要一個真相。」
陳和荃苦笑道:「真相,年輕人,這世界上最缺少但最不需要的就是真相。」
鍾寄雲失望地嘆了口氣,做好充分準備再和人談判她的勝算很大,然而交易人從陳藝煌變成陳和荃,她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便只好調整策略,從心理上攻破陳和荃的防備,她說道:「陳總,我看你一直在注意手機,不要等救援了,你的手機和車裏的監控設備早就被我們攔截了。」
陳和荃這才明白另一個小姑娘丟手機給他的意思。
小姑娘巧笑嫣然,渾然不覺已把前面開車的中年人嚇出一身冷汗。「我想你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傻事。」
前方岔路口有緊急停車帶,陳和荃停下來,抖抖索索地撥出一串號碼,勉強戴上首席執行官的威嚴面具,指揮道:「取消,送回去,我安全。」
待他把手機遞迴給臨久,重新發動,開往松溪方向,後者才悠悠說道:「陳先生,你既是騰鷹集團亞太地區首席執行官,卻還要想方設法經營自己的公司,在集團里你並沒有實權,對不對?」
陳和荃沉默以對。他反而希望那名咄咄逼人的記者繼續虛張聲勢,年輕女孩的態度實在冷靜過頭,看不出一丁點兒的破綻。
「外人眼中的騰鷹集團是家族企業成功的代名詞,它持續近百年的強盛和興旺,全靠騰鷹大膽而又獨特的外包經營方式。陳先生,你雖然自認是陳氏家族年輕一代的佼佼者,但是騰鷹真正的運營權力仍掌握在老一輩手中。為了讓集團長久良好的運轉,很多業務老一輩會交給專門的經理人來打理,正如你一人獨資的金穗株式會社,畢竟親力親為是要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而一旦分身乏術,出現紕漏,你亞太地區的首席執行官身份會被立刻解除。」
「你……到底是什麼人?」
陳和荃再次脫口問道。
不止他,連鍾寄雲也被臨久一番言談震懾,她扭頭看着臨久,小姑娘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唯獨那張嘴,讓兩個月的相處變成一出真假參半的真人騷。她發現自己對臨久的了解僅限於她平時看到的那部分。此時此刻,和她坐在同一輛車裏的人,她一點兒都不認識,更談不上了解。
「曲居良告訴你,他們有把握讓你成為騰鷹集團真正的『執行官』,屆時,集團積累下來的財富都在你的手上,不必再看老一輩的眼色,你也可以施展你的抱負。陳先生,陳氏從第一代開枝散葉,到你這一代,大大小小的旁系已有二十多支,光主家也有十七個已成年的繼承人,你雖是富豪子弟,但你和諸多兄弟姐妹間的競爭壓力比普通人更大,更要命。」
「騰鷹的發家歷程外人有所不知,你很了解。騰鷹的前身也是靠佈置風水,才築下屹立不倒的百年基業。你想效法創始人,而曲居良在日本乃至東亞,確有諸多擁躉能夠證明他們的神通。於是,你和曲居良達成合作。在你的授意下,曲居良從2004年左右開始為你活動。金穗株式會社2004年成立,短短一年間,便做到了業界三甲,你用金穗的巨大利潤支付了曲居良的高額報酬。2010年,你把日本的業務拓展到中國,嘉州公寓大火是曲居良送給你的伴手禮,火災不一定由他們所引發,但也必定脫不開關係。你的弟弟陳藝煌從2010年以後開始走下坡路。因為他原是住在嘉州公寓三號樓,五行元素改變以後,財星調轉。他所負責的重要項目因此受影響,反而他的哥哥,也就是你,陳先生,因此脫穎而出,取代他成為騰鷹集團亞洲首席執行官。」
臨久長長的一段話極少停頓,一口氣說完,她意猶未盡般舔舔唇角,似乎要接着長篇大論。
可這話里的信息量卻不是她停頓間隙能讓人消化的。鍾寄雲費了好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白痴地問她:你怎麼知道的?她只是重重地攥着臨久的手腕,無聲地質問:你從哪裏搞到這些信息,為什麼不提前跟我說。
陳和荃忽然發出卸下重擔的笑聲,他笑得太厲害,以至於到後來發展成停不下來的咳嗽,他不得不把車停到路旁,直到生理反應逐漸減弱,才復又往松溪行進。前方不遠的路牌顯示,他們離松溪還有5公里。
「老話說的真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小姑娘,你一定是老頭子派過來的吧。」
他如此篤定臨久的身份,眼神里竟是解脫般的釋然。
臨久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只是用那雙靈動而又深邃的眼睛凝視着他。
鍾寄雲徹底被冷落,她心中充斥着對何殊寒、對臨久以及自己的無限失望,但她終究不是消極悲觀、自怨自艾的人,失望之餘,一個能夠解釋當下局面的猜測漸漸成形。
一時間,各懷心思的三人誰也沒有主動打破沉默。
窗外已看得到拔地而起的各種建築,都市近些年的發展迅猛異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侵蝕每一寸原本屬於大自然的土地。大地上到處是深入岩層的鋼筋鐵骨,荒野間一排排鴿子籠似的高樓錯落林立,開發商們儘可能地擴大每一寸建築面積,使之變換為賬目上轉瞬即逝的現金流。
離松溪新城尚有兩公里,住宅區的巨幅廣告上已撲面而來,標語鮮艷而又扎眼:「xx新城,風有靈,水更傑,天下珍寶不如家中二老,孝善留心地」。簡單粗暴地用「為二老盡孝」繞開了《廣告法》禁用封建迷信的條令,卻以排版突出了風水寶地的賣點。
現實總是很有意思,一方面官方不停打擊封建迷信活動,一方面從權貴到百姓卻對此趨之若鶩。
怪不得黑格爾的名句:「凡是現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會被曲解為「存在即合理」。
人們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只會去看對自己好的一面。
「集團旗下的開發公司騰鷹天地前年年中在松溪附近拿了塊地,要是我沒猜錯,小姑娘,你想讓我帶你們去那裏,對不對?」
「是的,陳先生。」
陳和荃算計了十二年,固然迷信風水和巫術,邏輯思維並沒有退化,認清自己所有情況已被摸清的現實後,表露出涵養良好的灑脫。
只有鍾寄雲憋着一肚子火氣,悶聲不響,冷眼旁觀他們到底有什麼陰謀陽謀要密謀。臨久後知後覺地感受到鍾寄雲的情緒,拍拍她的手背,在她不情不願看過來的時候,露出笑容,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寄雲姐,相信我。」
陳和荃沒注意到後排座上的小動作,大約是猜出那名小姑娘的真實身份,長久的心理負擔在不期然時卸下,整個人的精氣神煥然一新。車行的速度雖然快,卻異常平穩,正如他此時心情。
由騰鷹天地競標成功開建的集辦公、商業、住宅新型生態社區騰鷹天地一期工程已完工。因臨近梅雨季節,不適宜做裝修工程,施工現場只有少數工人進行雨季前的防護工作。純毛坯房沒有任何價值,幾個保安集中在臨時板房的小賣部打牌,看似對不速之客視而不見。
陳和荃的路虎一直開到道路盡頭才停下。
臨久一言不發,打開車門跳下車。
鍾寄雲和陳和荃不明所以,也跟着一前一後下了車,卻看到臨久低着頭站在路虎車兩米開外的地方,閉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麼。
面對行事詭秘的臨久,站在威脅與被威脅對立方的兩人,竟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暫時結成好奇同盟。
好半天過去,臨久忽然抬起頭,念念有詞地往西方走。鍾寄雲快步跟上,陳和荃猶豫了一下,放棄叫救援的大好時機,追了上去。
越過一條窄窄的小溪流,便是騰鷹天地的二期工程,純商業獨棟別墅。眼下,別墅區剛打好地基,無數鋼筋上纏着的紅布條在半空中隨風搖擺,看上去如同墓地招搖的幡布,青天白日下透出幾分詭異和恐怖。
臨久仿佛之前來過似的,輕車熟路地踩着橫七豎八的地基框架,向別墅區中間一處孤零零的板房走去。
板房比方才門口施工工人住的板房要小很多,長寬差不多都在五米左右,高度卻有近七米,沒有看到板房常見的多出來的一截天花板,也沒有上二樓的樓梯,只在南側開了一道形同虛設的小門。臨久自作主張地推開小門,自己率先走進去,然後像是才想起還有兩個同伴,頓了頓腳步,扭頭招呼他們進來。
白色板房確實沒有房頂,因此裏面的擺設清晰地呈現在三人面前。
由十幾根根碗口粗的紅褐色木頭搭起來的木塔,高近六米,共兩層,像是古代的簡易哨塔,透過固定第二層橫木的x型支架,三人清楚地看到一根銀灰色沒有劍柄的劍身插在地上,表面黯淡無光,卻教人不寒而慄。
鍾寄雲和陳和荃面面相覷,臨久大步上前,在鍾寄雲還未來得及喊出「危險」時,便一腳跨進木塔里。
「陳先生,這塊地方也是曲居良為你選的吧?」臨久在裏面高聲問道,令二人奇怪的是,她邊說話邊脫下薄薄的外套。
「是。」陳和荃直覺那銀色劍身有點邪惡的味道,皺着眉頭問道,「那是什麼東西?」
鍾寄雲不管那劍,也不管之前還生着臨久的氣,心急火燎地要進去拉她,卻被臨久以眼神制止,只好連聲喊道:「危險,小久,危險,快出來!」
「陳先生,這是壓勝之物,你在這場陰謀中不過是被人利用的角色,如果你不想被對方擺佈,希望你能考慮一下合作,不要讓對方得逞了。」
說着,她把外套纏在手上,用力拔出了銀色劍體。
而在那劍身完全脫離土地時,木塔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