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掠了一夜的暴雨終於停了,第一縷曙光從淡青色的天空迸射出來,仿佛是昊天大神沉睡了千萬年,突然睜開了眼。虞烈站在烏黑的城牆上,看着遠方的炊煙從薄霧寥寥的地平線上升起。金色的曙光落在他的盔纓上、肩甲上、大氅上,那馬尾一般的盔纓在晨風中微微蕩漾。
敵人正在填飽肚子,等他們吃飽喝足後,便會沿着身下這道山樑蜂湧而來。
七百九十九匹雄健的戰馬在城門與斷牆後噴着重重的響鼻,八輛戰車一字排開,中年領主鋌身在一輛戰車上,凝視着城牆上的奴隸領主。虞烈沒有馬,昨夜他把他的馬殺了,燉成了濃濃的糠皮肉粥,分給了每一位即將出征的將士。殺馬是不祥的,可是他已別無選擇。
今天,或許是最後一戰,亦或,只是一個開端。
城牆上站着三百五十名士兵,把城門上方的城牆塞得滿滿的,就連箭塔上也站滿了人。虞烈放棄了兩處斷牆的防守,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了這裏,看上去,這很符合邏輯,既然斷牆已經不可守,不如堅壁一壘,但實際上,他只不過是為了麻痹敵人的耳目。戰車與重騎突擊,必須出奇不意才能達到他想要的結果,若是把三百多人稀稀拉拉的分散在各處,很容易便會被敵人識破。
但是,敵人會上當嗎?
或許不會,不過敵人也別無選擇,他們要麼退走,要麼便蠻橫的輾碎這裏。
「簧……」
炊煙熄滅了,遠方響起了號角聲,在那一片茫茫無際的薄霧中走來了漫無邊際的敵人,當第一匹馬擠入虞烈眼帘之後,越來越多的人就像秋天裏的粟田一樣,不知不覺的就填滿了大地。他們高舉着荊棘花大旗,踩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旬日要塞走來,初升的陽光落在他們的鐵甲上,泛着魚鱗一般的光輝。
二十里,眨眼便到。
一匹巨大的馬馱着個像鐵山一樣的巨人。
那巨人頭上戴着猙獰的牛角盔,身上穿着尖刺鐵甲,肩頭上與胳膊肘上的倒刺就像一把把鋒利的匕首,他座下的馬也同樣如此,馬頭上挺着五寸長的尖刺。他從盔縫裏看向旬日要塞,卻正好與虞烈的目光對上。奴隸領主的目光冰冷無情,他的目光冷冽若死。
巨人手裏擒着大旗,醒目的荊棘花在風中飄揚,與城牆上的五爪金龍旗遙相呼應。他翻身下馬,重重的落地,泥水在他的腳下四濺開來,他高高舉起大旗,看着城牆上的虞烈,猛力把它插在泥坑裏。那一瞬間,大地都仿佛在顫抖,而敵人的大陣里暴起了團團吼聲。
「戰,戰,戰!」
亢奮的戰意充斥着寧靜的早晨,山樑上的禿鷲群盤旋而起。
今天,又將會是一場盛筵。在這群扁毛畜牲的心裏,死人越多越好。
「時侯到了。」
山樑下的大陣騷動着,定在那裏的荊棘花大旗向所有人召示着,今日必然是一場血戰,旗子所在的地方便是分界線。虞烈轉身向『之』字型牆梯走去,他的年輕奴隸媯漓追了上來,低着頭,期期艾艾的道:「家主,我,我不會。」
「不會也得會,當他們開始爬坡時,你便揮動旗幟,打開城門。當我們前路受阻,你便用最後的牆弩為我們開劈出一條血路,若是敵人被我們分割,卻依然不退,你便拿起弓箭吧。」奴隸領主回過頭來,凝視着他那像受驚的小鳥一般的奴隸。
「我,我是墨家子弟。」
「昨天,你已經造了諸多殺孽。今天,不是生,便是死。」
奴隸領主的眼神冷酷無情,說完這句話,他轉下了牆梯,爬上了沉默的戰車。他的奴隸孤單的站在城牆上,像個膽怯的孩子一樣。
「簧簧簧。」
山樑下的號角激烈的炸響,驚醒了發呆的奴隸,他踉踉蹌蹌的奔到箭垛口,緊緊的拽着手裏的一面旗子。十六名絞盤手死死的看着他手裏的旗子,只要它一揮動起來,他們便會拉起沉重的城門,放出等待已久的洪水猛獸。
媯漓趴在箭垛口上,墊着腳尖,身子微微前傾,眼睛瞪的渾圓,渾身卻在顫抖。他是墨家子弟,仁愛非攻,可昨日那血淋淋的攪肉場,卻是出自他手。為此,年輕的奴隸整夜未眠,耳朵里充滿着聲聲悲嚎,眼裏儘是那血腥的場面。倒底是那裏錯了?他問自己,卻得不到任何結果。
沒有人會為他解釋,因為人性是最為複雜的,而戰爭從誕生的那天起,就是一頭渾身上下滴着血的怪獸。
二十輛戰車在號角聲中緩緩向山樑上爬來,在戰車的後面是一千多名重裝騎士,他們全副武裝,盔甲與劍戟在陽光下泛爛。上千名劍盾手、長戟手,弓箭手跟在戰車與重裝騎士之後,排成鬆散的陣型,斜斜分佈於兩翼,恰若海船上的一柄巨大鐵錨,這是攻防兼備的陣型,像堡壘一樣移動,任何一個方位都是無懈可擊。
這,這該如何是好?
看着這巨大的鐵堡壘一點一點的向山樑上壓來,媯漓一張臉漲得通紅,就算不是兵家子弟,他也能看得出來,今天的東夷人與昨天孑然不同,昨天,他們就像潮水一樣,一浪接着一浪,而旬日要塞則像危然不動的礁石。可是現在,年輕的奴隸手足無摸了,到底是該搖旗還是向城牆下的奴隸領主示警?
然而,這是戰爭,不會遵照任何預定的軌跡,只會有突如其來的變化。
「軋軋軋。」
突然,那隻黑鳥像脫弦的箭一般朝發呆的媯漓撲來,想要啄瞎他的眼睛。一排羽箭飛起,那鳥靈敏到極致,竟然在半途硬生生的驟然拔高,將那排箭矢拋在身後,漆黑的爪子猛然一探,在年輕的奴隸臉上留下了四道深深的血痕。年輕的奴隸大吃一驚,揮起旗子向那黑鳥砸去。
「哐哐哐。」
十六名絞盤手拉動了絞盤,沉重的城門緩緩向上拉起,不知是泥水還是血水的粘稠物一坨一坨往下掉。與此同時,城牆上的號角吹響了,八輛戰車排成四排從城門內蜂湧而出,七百九十九名重裝單騎像魔鬼一樣從斷牆處源源不斷的擠出來。
太陽在東方像火球一樣燃燒。
在那一瞬間,虞烈被刺得睜不開眼,等他適應下來,卻發現敵陣已然爬到了半山坡。他匆匆掃了一眼對方的陣勢,心中一驚,可是轉念間眼中一狠,「唰」地拔出劍,高聲叫道:「眾將士,衝破敵陣,輾碎敵陣。」叫罷,奔騰的戰車頭也不回的向那龐大的堡壘撞去。
斜坡長達十五里。
在這十五里的斜坡上,戰車與鐵騎的海洋鋪天蓋地的罩向堡壘。在高速奔跑之下,戰馬的胸肌不住的跳動,騎士身上的甲葉急劇起伏。風聲拉響在耳際,禿鷲的叫聲盤旋在天,大地在顫抖,仿佛承受不住這無情的踐踏。
虞烈雙眼瞪得血紅,眼角微微抽動,他死死的盯着那越來越大的堡壘,對面的人與馬漸漸清晰,那在陽光下泛着光的長戟與箭簇就像一雙雙死亡的眼睛,正漠然的與他對視。他聽不見風聲,也聽不見馬蹄聲,就連心跳聲也突然消失了,卻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在陳國蠍子關外的那道無名峽谷之中的場景,那盛開着的血骷髏,那飛蛾撲火的嬌弱身影,那咆哮着的巨大戰錘,以及宋伯約那冷冷的笑聲。
「轟!」
撞上了,海浪撞上了礁石,浪花肆意的跳動,血水與血花競相綻放。虞烈鬆開手中的弦,將箭扎入一名敵人的眼睛,那敵人捂着眼睛還沒從戰車上倒下來,他又抓起了身旁的鐵戟,猛地一戳,把擦身而過的戰車上的弓箭手的頭顱戳掉,血水噴灑了一臉,他來不及抹,挺起長戟格開面前飛來的箭。
「前進,前進,開劈出一條血路!」
「簌簌簌!」
黑色的鳥總算被弓箭手趕得調頭就飛,城牆上僅餘的兩面牆弩在這時爆發了它無窮的威力,粗如兒臂的弩箭呼嘯而去,在那堅固的堡壘里犁出一道駭目驚心的血痕。在這短短的呼吸之間,兩輛戰車已然撞碎,剩下的六輛戰車與七百餘名重裝騎士拋開了敵人擠向兩邊的戰車與騎士,發了瘋一般向堡壘的內部扎去,鑿穿它,分割它,一直鑿,一直鑿,直到鑿到平原上,把那些尾隨其後的步兵方陣鑿爛!輾碎!
就像昊天大神的鞭子!!
一路所向披靡,眼見即將鑿穿敵陣。
「唰!」
便在此時,一道光芒乍現,不遠處,一個身披破爛的赤色大氅的人拔出了背上的劍,那劍在陽光下泛出眩目的光芒,他騎在馬上,高高的舉着劍,像是舉着一輪太陽,他縱聲大喝:「前進,有我無敵!!」
「吼!」
回應他的是一聲爆吼,那鐵山一般的巨人猛地從戰車上跳起來,輪起手中那磨盤大小的戰錘,像是一隻洪荒怪獸,連人帶錘的砸向敵陣,黑壓壓的影子罩着戰車,戰車上披着青綠色大氅的士兵口瞪目呆。「碰!」一聲巨響,奔騰的戰車嘎然而止,戰馬的頭沒了,脖子上噴出一股血浪。而那怪獸猶不罷休,狂吼着,又是一錘,徹底的砸爛了戰車,隨後,他抱着戰錘,瘋狂的旋轉,將戰車後面退避不及的一名重裝騎士連人帶馬砸飛。
「虎邪,虎邪……」
「熊戰,熊戰……」
戰車在奔騰,片刻不止,虞烈心中狂跳如雷,他已經忘記了挺戟放箭,呆呆的看着那死亡的漩渦在身後越旋越遠,但凡有騎士想要去撞飛它,反倒卻被它轉飛。那擒着太陽的人,被迫擠向兩邊的敵人正在飛速的往他身旁聚集,他們頭也不回的奔向要塞,一路斬殺已方落單的重騎。而那人背後的大氅太過奪目,虞烈識得它,正是當年自己曾經披過的大氅啊,邊角處被他不小心用油燈燒壞了,小虞向婦人借了麻線,補好了它。至於那柄劍,它無數次出現在虞烈的夢中,劍身上的每一條紋路,奴隸領主都熟知於胸。
那是虎邪劍啊,是我的劍啊!
「軋,軋軋。」
「將軍當心!」
就在虞烈魂飛天外之時,那黑鳥瞅了個空擋向他斬來,堅硬如鐵的爪子直插他的眼睛,而奴隸領主還愣愣的回頭凝望着。「唳!」一聲尖嘯撕破了長空,熊熊燃燒的太陽突然墜了下來,血紅的翅膀拍飛了箭矢,尖利如劍的長嘴後發而先至的啄斷了黑鳥的一根爪子。「軋!」一竄黑血飆飛,那黑鳥尖叫着扭頭便逃。血色的太陽緊追不捨,一紅一黑兩道殘影奔竄在鋼鐵洪流的上空。
「簌!」
有人站在奔馳的馬背上,朝着血紅的太陽放了一箭。那血紅的太陽在半空中一聲長嘶,將箭拍落。不過,那黑鳥卻總算逃離了它的捕獵,竄到了那手擒着太陽的人手臂上。
「小虞啊……」
虞烈放聲吶喊,可是喊出來的聲音卻是那麼的黯沉沙啞。那手擒着太陽的人已經奔到了斷牆處,他仿佛聽見了什麼,回頭望了一眼,但是茫茫鐵流,他能看得見誰呢?他的目光在那天上的血色太陽上滯留了一會,好似在想着什麼,虞烈心跳如狂,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卻縱馬沖入了斷牆,再沒回頭。
「殺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一世,虞烈回過頭來,眼睛赤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