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但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無法入眠。
幽州軍本營的燈火絕大部分都已經熄滅。這規模巨大的營地是嚴格按照規制建設的,不同的營區之間間隔分明,保持百步以上的開闊空地,因此燈火一滅,就隱隱顯得有些冷清。唯有刁斗聲每隔半刻時分響起,驚破了沉凝的氣氛。
把守門禁的都伯楊四立在望樓頂部,目送着今天夜間第三批巡邏隊伍經過,隨即向下一處望樓的方向揮動火炬示意。或許是因為夜間霧靄涌動,遮擋了視線,直到楊四有些不耐煩了,對方才揮動火炬回應。
望樓頂部沒有遮擋,便顯得高處風寒,再加上潮濕的水汽滲入衣袍,愈發令人不適。楊四縮了縮頭,沿着梯子慢慢向下攀爬。
與這處營門相通的,是冀州軍的大營,因此守衛一向不太緊張。隨着各處戰事抽調,駐守在這裏的兵卒不超過三十人,今晚與楊四做伴的更只有二三人罷了。楊四盤算着一會兒如何向後輩吹噓自己的經歷,慢慢爬梯,木梯隨之嘎吱吱地悠悠作響,仿佛在為他口中不成調的小曲兒伴奏。
身為鄴城就投效於平北將軍麾下的老資格,如今卻只是一個小小的都伯,這不能不歸咎於他的懶散性格。
剛爬了一半,望樓下方的營門處,有人壓低了嗓音叫喚:「老楊!老楊!」
楊四吃了一驚,加緊從梯子下來,從寨牆頂端小心翼翼地探頭往外看,只見外面隱隱綽綽站着幾個人。他又把火把伸出來照亮,才看清那幾人都是冀州軍中乞活出身的小軍官。
這些日子裏兩軍往來頻繁,將士們彼此都很熟悉了。而楊四基於同為乞活出身、甚至同是并州鄉里的的背景,與這幾名軍官尤其熱絡。
「什麼事?這麼晚了,你們來此做甚?」楊四問道。
「你這廝,噤聲!別嚷嚷!」門外一人輕笑道:「適才我家將軍安排飲宴,我們幾個得了一壺少見的好酒,特來尋你同享!」
「好酒?」楊四眼神一亮。
幽州地廣人稀,且多夷狄,糧食產出始終是個問題。雖然厲行屯田,畢竟時日還短,收成有限。為減少糧食消耗,軍府對酒類控制極嚴。如楊四這般嗜酒之人,便只能尋些色味古怪的潼酪來勉強入口。相較而言,冀州的農業水平比較發達,這方面就沒什麼限制,許多大族都有釀酒販賣的產業。這幾日裏,楊四便從冀州同僚手中得了一些,頗覺樂不思蜀。
「當然是好酒,比上次那些還強!」那人舉手晃了晃:「別廢話了,趕緊開門讓我們進去。萬一被發現可就麻煩了。」
「這……咳咳……這可不成。」楊四面露難色,連連搖頭。幽州軍素來嚴刑厚賞,講究軍令如山,因為違犯軍法而被砍下來號令全軍的首級,楊四都見過幾次了。私開營門是妥妥的死罪,他可沒有膽量觸犯。
「都是自家兄弟,難道我們會害你?」那人不耐煩地嗤笑道:「你去看看這時候還有誰醒着?如果都睡下了,舉手之勞的事,誰會知道?」
楊四回頭看去,在寨牆另一端休息的兩名新卒果然都已經垂着頭,陷入酣睡之中。
「這幫小崽子,當着我的面也敢如此懈怠……」楊四笑罵了一句,興沖沖地往寨牆下頭走。
眼看他的身影從寨牆上消失,營門外的數人交換了下眼色,有人伸手往背後去抓握什麼。沒想到楊四轉眼又伸頭出來,抱歉地道:「各位……各位……兄弟們的情誼我領了。可是我幽州軍中號令森嚴,沒有大將允許,我萬萬不能開門……這無關他人知道不知道的事兒……實在是不敢胡來。」
這番言語出口,營門外的數人齊齊沉默,楊四也覺得有幾分愧疚,一時間誰也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氣餒地道:「也罷也罷。總不能讓你為難……我們回去了,酒罈子扔過來,老楊你小心接着,自己慢慢喝吧。」
楊四心中暗喜,連聲道好。下個瞬間,果然見到一個黑漆漆的酒罈子被拋上來。
寨牆至多丈許高,但這酒罈子卻拋得不准,足足向外偏了三四尺。楊四大急,連忙將身子傾斜出去,探臂夠那酒罈。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將將觸碰到冰涼的酒罈時,一根套索自營門外的陰影中飛起,猛勒住了他的脖頸,隨即將他整個身軀拖出寨牆以外。
李惲從暗處慢慢踱出。他雙手懷抱胸前,淡定地看着部下們將摔得七葷八素的楊四壓倒,又往他嘴裏塞了大把的沙土。
楊四發出嗚嗚的叫聲,竭力扭動身軀,想要把壓在他身上的人甩開。於是那人抽出刀,用刀柄一下下地猛砸楊四的腦袋,砸到第五第六下的時候,楊四終於不動了。
「小心,不要傷了他性命。」李惲微微皺眉,輕聲下令,隨即向另外數人揮手示意。
幾名身手極其矯健的部屬越眾而出,悄無聲息地攀入寨牆以內。幾聲悶響後,用厚實木板製作的營門,被打開一個僅容側身通過的小小縫隙。
李惲再揮手,一支上百人的隊伍從冀州軍營地的角落裏出現。他們彎着腰,迅速而無聲地前進,如同夜色中貼地滑行的長蛇那樣,越過了兩處大營之間的空地,魚貫消失在門後。
李惲隨即跟上。
他很了解陸遙,知道陸遙絕不是那種懈怠軍務的將領。此處營門的防備如此稀鬆,只能證明陸遙對冀州軍上下確實以誠相待,毫無提防。這使得他心中陡然生出幾分愧疚來。但這種愧疚很快就被對於功名富貴的渴望驅走了,李惲冷笑一聲,瞧了瞧天色,大步向前。
營地的另一頭,巡夜的士卒敲動刁斗,表示三更的清脆的響聲在夜空中遠遠傳開。
這聲響驚動了正在凝神苦思的方勤之。他將几上厚重的案牘分門別類地各自歸檔,身體向後一仰,倒在榻上。
他忽然響起自己少年時背井離鄉,持商賈賤業往來草原各部的經歷。那時候的自己,徒然怨憤朝廷的昏庸無能,卻又不得不每天強顏歡笑,周旋於腥膻胡虜之間,以賺取些阿堵物為消遣。直到於濡源遇見了陸遙。
陸遙禮賢下士的氣度和用兵如神的鐵腕,都是那麼讓他心折。方勤之毫不懷疑,陸遙就是他所期待的,能夠挽狂瀾於既倒的英雄豪傑。而陸遙崛起的強烈意志,甚至比他想像的更加勢不可擋。
不久前陸遙對他說的話,又在腦海中一字一句地重複響起。東海王的那些幕府僚屬,明日……不,今日就該暴疾而亡了。這些身處亂世的高門子弟,性命還不如一條狗有價值,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死活。
「只是……主公殺機強盛,難道只是為了這些人?」方勤之喃喃低語。片刻後,他悚然驚起,胡亂揮舞着雙手想要說些什麼,又頹然躺下,順手扯過被子覆蓋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