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瞬還在遠端,下一刻貼面相望,對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孔,阿玉姐並未流露出多少驚恐,痴呆呆站着好一會兒,眼神慢慢發亮。
十三郎心頭微喜,目光跟着發亮。
半響,阿玉姐突然問道:「你是修道之人?」
十三郎微楞,隨後應道:「是。」
阿玉姐再問道:「那夜我夢遇仙人,是不是你?」
十三郎感覺有些不妙,仍微笑回答道:「是我。」
接下來的事情誰都沒有預料到,阿玉姐撲通一聲跪倒,叩頭泣拜。
「求仙長慈悲,救救這座寨子裏的人。」
心沉落,笑容僵硬在臉上,以極慢速度變成苦笑,十三郎用了好一會兒才把心情整理好,蹲坐,直面,凝視着那張淚雨婆娑的臉,道出心中所想。
「能救他們的不是我。」
「那會是誰?」阿玉姐急忙追問。
「自助方可得天助。」十三郎回答道。
自助方可得天助,意思很好理解,聽了這句話,阿玉姐沉默下來,眉眼透出思量的神情。
沉思中,十三郎靜靜望着她,沒說話。
良久,阿玉姐抬起頭說道:「自救總需知道方向。災厄無形、無源、無由,凡人無力分察,請仙長指點。」
十三郎回答道:「無形,有源,有因由;這些你不用管,只需知道災厄來自於天,攻心滅性。」
阿玉姐惶然說道:「若是天災,如何挽回?」
十三郎說道:「天人交戰。斗的是心而不是力,人能守性如一,便可上動天心,重演大局。」
阿玉姐越發驚恐,遲疑說道:「上動天心,重演大局。仙長這樣講。難道是在說天出,出」
「出錯。」
「天怎麼可能出錯!」
「誰都可能出錯。你,我,天,莫不如是。」
「天若出錯,世間豈不是要」阿玉姐聲音顫抖,神色越發驚恐絕望。
「這本來就是滅世之災。」
言出,人倒,阿玉姐頹然倒地。臉上再無一絲血色。
十三郎眼裏閃過痛色,伸出手、放在阿玉姐的頭頂,送出一縷和緩氣息。
傷心可以致死,凡人如此,連修士也不例外;此前阿玉姐已被這場災難折磨的神思憔悴,如今聽到更加絕望的消息,或有可能直接喪命。正因為如此,當十三郎做出「冒犯」舉動。她沒有絲毫反抗的意思,宛如行屍走肉。
送出氣息幫阿玉姐維持心脈。十三郎沒有做更多的事,任憑她自己思量。
天人交戰從這一刻開始,阿玉姐需要自己走出來。
十三郎相信她能做到,必須做到。
旁邊,靈機被黑袍籠罩全身,心裏發出一聲嘆息。知道十三郎終究還是想試一試救世,但不是自己出面,而是借眼前這個阿玉之手。若成功,阿玉便是以凡胎悟天道,將來與外界本體融合。天大機緣;反之若失敗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問題關鍵在於,此時靈機知道阿玉為十三郎必救之人,此行本意是將她帶走、慢慢嘗試恢復其記憶;如今因那一跪演變成這樣,十三郎自己挑戰天道不算,還把自己的女人拉上,一點都沒有大男人風采。
「縱然身具慧根,此舉風險依舊太大這傢伙的心比石頭還硬。」
腦子裏轉着念頭,靈機不知不覺有些感慨,感慨之餘發現自己最近變得多愁善感起來,趕緊收心。
「關我屁事,不許想了!」
這版腹誹,那邊阿玉姐沉默良久,忽慢慢跪起身子,再拜一次說道:「請仙長明示原委。」
十三郎沒有隱瞞的意思,緩緩說道:「天創造這個世界,但它做錯了事,使得此界人性不全;如今碰到誘因催發惡果,一發不可收拾。」
阿玉姐問道:「那該怎麼辦?」
十三郎說道:「理論上,需要推倒重來。」
阿玉姐說道:「難道不能清除誘因,維持原狀?」
十三郎說道:「治標不治本。而且,如想維持原狀,便須割肉去瘡。」
阿玉姐苦澀說道:「這個寨子就是瘡,需要捨棄。」
十三郎冷漠說道:「必須捨棄。」
第三次沉默,阿玉姐低頭沉吟良久,神情步步走向堅決。
「何謂人性,如何守一,請仙長教我。」
「人性為人之固有本性,無窮之數,只可形容列舉,無法定論。」
「比如善惡,美醜,公私,大小,親仇,喜厭等,這些看上去完全相發的東西都是人性的一部分,誰都有,而且不能缺。」
「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性本惡。這兩種爭論自古有之,從來沒有過結論,因為它們都有道理,都能說的通,也恰恰說明了人性之複雜,複雜就是人性之根。」
「將兩個剛剛出生的嬰兒放進一模一樣的環境,長大後怎樣?」
「結果很明顯,縱然是雙生兒,哪怕後天完全一致,其諸般性情仍有區別,不可能完全一樣。」
「人性複雜無可名狀,所以無窮;具體表現出來的卻不是這樣。觀賢者只見其賢不見其缺,善者只見其善而不見其惡,卑鄙小人也有公義,道德君子也有醜陋一面,大千世界億萬萬人,無人可例外,莫不如是。」
「很簡單的道理,沒有黑便沒有白,沒有私心,何來公義?都是善,哪裏來的惡?假如人人相敬如賓,什麼叫善,什麼叫禮,什麼叫做人倫?」
「天有大力,且有前車之鑑這個你不用管。天道曾遇致命威脅。思前想後,它將人性中的一部分視為根源,以自身意志降臨鎮壓,使其不得顯露。當下誘因導致失衡,人性崩潰、被壓制的那部分變成火山洪水,勢無可阻。」
「當前情形就是這樣。危機來臨,人心崩潰,此前被壓制積累的那一面徹底爆發,導致人人相鬥個個為私,最終必然癲狂嗜血,與走獸無異甚連走獸都不如。」
「所謂守性,就是通過指引教化,通過自身堅守重拾本心,重建綱常。重塑三觀大道,戰而勝之,熬過這段時間心魔。」
講到這裏十三郎停下來,望着阿玉姐說道:「你可知道,原來的你並不是現在這樣?」
冷不丁一句話,正在細聽默記的阿玉姐為之愕然,迷茫不知其所指。
十三郎輕嘆一口氣,說道:「可還記得叮噹?」
「叮噹?叮噹!」
疑惑之後猛然尖叫。阿玉姐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突然抓住十三郎的手急問道:「你怎麼知道叮噹。她怎樣了?有沒有被這場災難影響,有沒有」
「叮噹和我在一起,你擔憂的那些都沒有發生,放心。」
「和你在一起?仙長難道就是叮噹一直等候的兄長!」
「叮噹是我的妻子,過去一直管我叫哥哥。」
「呃」阿玉姐表情不知為何有些失落,神色黯然。
十三郎留意到了這點。內心微動,微喜,微微振奮。
「叮噹忘了一些事。」
指指自己的頭,再指指阿玉姐,十三郎說道:「和你一樣。」
阿玉姐沒聽出內里的意思。或者聽出但不相信,接着之前的話問道:「仙長所講以前,是前世?」
十三郎笑了笑,回答道:「是,也不是。」
阿玉姐聽不懂這句話,再問道:「那時我什麼樣?」
十三郎說道:「那時你心裏只有叮噹,為了她,你可以毫不猶豫殺滅天下生靈,包括自己。」
聽到如此冰冷的話,阿玉姐目瞪口呆。如今的她心思純粹,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來那是什麼樣的人,世間怎麼可能有那樣的魔頭,尤其還發生在自己身上。
過了一會兒,她問道:「我曾經修道?」
十三郎給予默認。
阿玉姐又問道:「那時我與仙長相識?」
十三郎再度點頭,灼灼目光望着阿玉姐的臉,試圖找到一些可拿來當成安慰的跡象。
阿玉姐仔細想了想,肯定說道:「我不記得有這樣的經歷。」
十三郎沉默下來,片刻後重新開口,幽幽說道:「不要緊,慢慢來。」
話里包含意思很多,阿玉姐不是很在意這件事,又問道:「仙長意思,我被天道改變成現在這樣?」
十三郎想了想,說道:「你和別人不同,不能叫改變。」
「為什麼?」
「原因就是剛才說的,人性兩面,主顯其一;那時候的你心裏只愛護一個,現在是一群、乃至整個世間。」
「這樣不好?」
「不是不好,但你愛護的方式錯了。」
「請仙長明示。」
「明示」
沉吟少許,十三郎說道:「給你講兩個故事。」
「以身飼虎」,「割肉餵鷹」,簡短講完兩個故事,十三郎停下來、望着阿玉姐的臉色不再開口。
阿玉姐聽得很仔細,很認真,聽後神情略顯迷惑,試探說道:「仙長拿我與救世高僧相提並論,如何使得。」
旁邊靈機也在聽,此刻忽嘎的一聲怪笑,開口說道:「禿驢愚蠢而且虛偽,算什麼高僧,與其相提並論又有什麼好。」
「閉嘴!」完全出自本能,阿玉姐心裏厭憎、甚至痛恨靈機,叱後才發現自己的表現大意往常,連忙賠罪。
「妾身失言,請仙長責罰。」
「責罰什麼,罵的好。」
雖只片刻冷厲,仍可看出當年三分風采,十三郎感覺很欣慰,哪管靈機面子如何。
「不過,這兩個故事還有下文。」
安慰之後語氣折轉,十三郎繼續說道:「猛虎嘗過人血滋味,從此把人類當成獵物。」
阿玉姐大驚失色:「啊?那頭鷹呢?」
十三郎淡淡說道:「鷹的做法更直接,它再也不去抓鴿子,飢餓便飛到和尚哪裏,找他要肉吃。」
(未完待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