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西北,怡然軒。
自打從梨香院搬出來之後,薛家三口便住進了此處,雖不如原本的梨香院幽靜獨立,卻也從此遠離了賈政、賈赫的居所,少了許多拘束,因此倒是頗對薛蟠的胃口。
因這天氣實在悶熱難當,薛寶釵胎裏帶出來的毛病便有些反覆,故此近幾日都在家中休養,未曾外出半步。
這日下午,她在裏間榻上小憩了半個時辰,恍恍惚惚間便聽院子裏有人嚷道:「二哥,說起來你還是頭一次來我這院子,今兒可要多坐一會兒才成!」
寶釵便知是那不省事的哥哥,又請了什麼狐朋狗友回家,以他素來愛鬧騰的性子,待會兒怕是片刻不得清淨。
於是寶釵乾脆用那藕段兒似的胳膊一撐,自那榻坐直了身子。
嘩啦~
當值的貼身丫鬟鶯兒聽到動靜,立刻挑帘子進了裏間,一邊湊上來伺候寶釵梳洗,一邊頗有些激動的道:「姑娘,你猜咱家大爺把誰帶回來了?」
若是一般的狐朋狗友,鶯兒自然不會如此激動。
再聯想到方才那句『二哥』,以及『頭一次』三字,薛寶釵心中先是一動,隨即卻蹙起了秀眉,捏着帕子焦躁不安的問:「二哥請來的客人,可是孫通判?」
「姑娘果然聰明的緊,一猜就中。」鶯兒笑道:「除了孫通判,還有馮衙內也在——我方才瞧孫大人那不情不願的樣子,倒像是被大爺和馮衙內硬請來的。」
話音剛落,便見寶釵猛地從榻上站了起來,也顧不得理會那扶手上晾着的素色羅襪,直接將兩隻雪白嫩足往鞋裏一套,便匆匆的向外走去。
「姑娘?您這是……」
鶯兒嚇了一跳,慌忙把那玉梳子放回妝盒裏,心急火燎的追了出去。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從側門進到了花廳之中,男子粗豪的說笑聲頓時傳入耳中,鶯兒聽得心中便如擂鼓一般,唯恐鬧出什麼沒臉子的事兒來。
但礙於寶釵平日裏積威甚重,她卻壓根不敢阻攔,只能一邊輕手輕腳的隨着寶釵隱身於屏風後面,一邊在心裏暗自揣摩:自家這大小姐素來穩重的很,今兒一聽說孫通判上門,便如此亟不可待跑來窺視,莫非是……
想到這裏,鶯兒心頭又是一陣狂跳,只是這次卻是喜大於驚——這榮國府里的丫鬟們,誰不知道孫通判除了『斷案如神、前程遠大』之外,還是個慣會『疼人兒』主兒?
就說那阮蓉,整日裏像是在蜜罐里似的,多少正經主母看了都要嫉妒不已。
若是自己陪姑娘嫁到孫府……
一時間鶯兒面似紅霞,也不知腦補出了多少『可說』與『不可說』的畫面。
可惜這些也不過是她的腦補罷了,事實上薛寶釵此時對孫紹宗,非但沒有半分的情思牽繞,反而是一種如臨大敵的感覺。
自家哥哥什麼心思,她這做妹妹的再清楚不過了,如今巴巴的將這孫紹宗請回家,十有八九是為了王家那門婚事——如今母親不在家中,若真讓哥哥說動孫紹宗,弄出個無法收拾的局面,薛家卻哪裏承受的住?!
因此她才顧不得什麼規矩、體統,跑來這花廳窺探,好在關鍵時刻出面阻止薛蟠做出傻事。
卻說薛寶釵從那屏風後向外窺探,便見孫紹宗板着臉居中而坐,天然便透着一股喧賓奪主的豪氣,兩旁薛蟠、馮紫英雖也都是混不吝的紈絝子弟,在他面前卻只能小意殷勤、滿面賠笑。
眼瞧着酒過三巡,那薛蟠也鋪墊的差不多了,便忙給馮紫英試了個眼色。
馮紫英抄起酒壺,一邊幫孫紹宗斟酒,一邊陪笑道:「二哥,這薛大腦袋雖然也不是什麼好鳥,可那王家女實在是……依我看,您還是高抬貴手救他一救,這廝但凡能逃過這一劫,絕堆忘不了您的好兒!」
自從那日在百花樓,與仇太尉的兒子做過一場之後,馮紫英與薛蟠的關係倒是更近了一步,如今儼然焦不離孟一般。
方才也正是看在馮紫英面上,孫紹宗才不情不願的來了這怡然軒。
此時聽馮紫英出面說項,他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道:「你們當這種話是能隨便說的?回去好好翻翻大周律,看看『妖人妄言福禍』是個什麼罪名!」
這明顯是在拒絕,那薛蟠卻還好奇的問道:「是個什麼罪名?」
孫紹宗又忍不住無語的翻了個白眼,隨即惡狠狠的道:「輕則徒八百里,重則滿門抄斬!」
這話一出,薛蟠頓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了,忙又擠眉弄眼示意馮紫英出面圓場。
馮紫英提前收了他的好處,也只能硬着頭皮笑道:「哥哥說笑了,朝中喜歡周易卜算的大人不在少數,也沒見那個因這事兒獲罪的。」
「那是因為沒人盯着他們。」孫紹宗無奈道:「你們別看我如今風光,暗地裏也不知多少人瞧我不順眼呢,但凡行差蹈錯一步,就會惹得群起而攻之!」
說完,見薛、馮二人面上都有些疑色,便知這兩塊料理解不了武官兼文職的忌諱。
於是又嘆了口氣,道:「再者說,就算我肯幫忙,你以為王尚書那樣的老狐狸,看不出這其中的貓膩?萬一惹得王家惱羞成怒,對你們薛家可沒什麼好處。」
「管他有沒有好處呢!」
薛蟠混不在意的賭咒,道:「我寧願做個太監,也絕不娶這女人過門!」
「呵呵……」
孫紹宗斜了他一眼,曬道:「以王家女那豪放的作風,你覺得人家會在乎你是不是太監?說不定反倒樂得有個藉口,好方便勾引旁人呢!」
薛蟠頓時就又蔫了,悶悶不樂的灌了幾杯黃湯,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頓,憤憤道:「那特娘的老子乾脆就離家出走,找不到人,我看她還怎麼嫁過來!」
咣~
話音未落,便見正北的屏風忽忽悠悠晃了幾晃,又很快停了下來。
「誰在那裏?!」
薛蟠呼喝一聲,便待起身查探。
孫紹宗卻是眼尖,方才屏風晃動時,早瞧見裏面藏着四隻繡鞋,其中一隻顏色雖然素淨,卻綴着幾顆明晃晃的貓眼石,顯然不是丫鬟、婢女能有的。
因而他便揣摩,那後面藏着的八成就是薛寶釵。
雖說孫紹宗也一直想見見這位紅樓女主,但眼下要是讓薛蟠將她從屏風後面揪出來,兩下里卻是尷尬的緊。
於是忙把薛蟠按回了座位上,正色道:「薛大腦袋,令堂倒也罷了,你難道就沒想過,令妹為何也執意要你娶那王氏女過門?」
薛蟠正是滿心窩火的時候,想也不想的便道:「我那妹妹向來嫌棄我沒用,左右不過是想攀一門有用的親戚罷了!」
卻說寶釵方才便是惱他沒有擔當,才不小心撞到了屏風,如今聽得這番話,更是錐心不已,只覺自己一番好心都餵到了狗肚子裏。
正萬念俱灰,就聽孫紹宗道:「你這大腦袋裏莫非是漿糊不成?王家女真要嫁到你們家來,第一個受影響的便是令妹的名聲,以後怕是想尋一門妥帖的親事都難!」
「這種親戚,對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而言,實在是避之唯恐不及,哪裏談得上『有用』二字?」
「我看這其中定是有什麼隱情,令堂、令妹八成是怕你一時衝動做出什麼糊塗事來,才刻意瞞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