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鬥爭中,最最痛苦的人不是被無數人喊打喊殺的李文虺。
他為了帝國,為了義子,為了皇帝,求仁得仁,就算被皇帝下旨處死也無怨無悔。
最最痛苦的人是皇帝,他和稍稍顯得薄情寡義的漢景帝不一樣,漢景帝殺晁錯只是威望受到打擊,情感上打擊並不大。
而天允帝是重情之人,李文虺是他的心腹,知己,忠臣,如果他真的被逼着殺掉了李文虺,按照寧雪公主所言,他至少短命十年。
自從出事之後,他已經好了幾年的肺病,又再一次發作,而且愈演愈烈,一天咳血幾次,一頓飯最多吃小半碗。
尤其厲如海出兵消息的飛鴉密信傳來之後,皇帝眼前一黑,直接昏厥過去。
然後,他一直病倒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氣色越來越差。
外面的文官,武將,國子監學生依舊在喊打喊殺,京城已經動亂。
無數的壓力排山倒海一般地壓了過來,他瘦弱的肩膀真的扛不住了。
甚至,心灰意冷的他覺得活着仿佛是一場煉獄,皇帝這個位置也仿佛是一場煉獄,真的完全看不到希望。
這些年他之所以苦苦支撐,完全是為了太子,他覺得太子還年輕,還需要歷練。他這個做父親的,還需要為兒子支撐幾年,而且他真的不忍心見到祖宗的江山就這麼敗壞下去。
但這次,他真的幾乎絕望了。
話語權掌握在別人手裏,人家可以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他這個內衣穿到破的皇帝,被人罵成了昏君。
而那些無恥之徒,卻被傳頌得如同聖人一般。
而且一旦李文虺被殺,東廠之主李連亭被驅逐,東廠被分割裁撤,那他這位皇帝手中連最後的兵器都沒有了,更加任人宰割。
這個世界沒有進入工業化時代,也沒有爆發革命,也沒有君主立憲。
但是,卻出現了能夠權衡皇權的力量,那就是武道之崛起。有那麼一股力量,不需要完全靠貨賣帝王家就能興旺發達。
當文臣,武將,武道三股勢力抱團在一起的時候,皇帝就顯得有些多餘了,尤其是末代皇帝。
中國古代,被廢立,甚至權臣殺死的末代皇帝大概一雙手都數不過來。牛逼的隋煬帝,都難逃世家的殺戮之手。
另一個中國的歷史上,文官和武將通常是勢不兩立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但是在這個世界,因為武道的崛起,而且佔據着非常大的主導地位,所以使得文官集團也開始擁抱武道,和廣大的武道門派結盟。一方提供金錢權力,一方提供絕對武力。
也正是武道崛起,文官和武將集團開始有限合作。
或許有一天他們會翻臉,但在消滅閹黨之前還是合作大過於競爭。
總之,如果這次被逼着殺死李文虺,驅逐李連亭。
那皇帝的心,也徹底冷卻,他這個皇帝或許也徹底淪為木偶,那這個帝位做得也沒有什麼意思了。
雖然還有一些忠誠於他的大臣和勛貴,比如鎮南公宋缺。
但是讓宋缺去打仗可以,但讓他去搞政治鬥爭?那是萬萬不行的!
皇后和太子跪在地上哭泣。
太子捧着一碗粥,哀求道:「父皇,就吃一點點吧,您已經兩天沒有進食了。」
皇帝沒有回應,就望着床頂的蚊帳發呆。
這頂蚊帳本來也是明黃的,只不過現在已經退成灰色了,但是也比不過他內心的灰暗。
「父皇,兒臣求求您了,就吃一口吧。」太子叩首。
天允帝忽然開口道:「太子,如果現在讓你繼位,你準備如何做?」
聽到這話,太子頓時驚呆了,跪在地上足足好一會兒沒有反應過來,接着馬上磕頭出血哭道:「父皇萬萬不要說這樣的話,讓兒臣聽了如同五雷轟頂。父皇千秋鼎盛,萬壽如山,如果再說這樣的話,兒臣就一頭撞死在您的面前。」
說罷,太子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皇帝沒有再說話,臉色反而有些複雜。
他不喜歡玩心機,更不喜歡和家人玩心機。所以剛才他說這話,是真心的。
他真的不想下旨殺掉李文虺,真的不想驅逐李連亭,不想裁撤東廠。
但是太子的表現有些過火了,上升到演的地步。
天允帝儘管天資不算非常聰明,但畢竟當了二十幾年皇帝了,觀人之術還是會的。對於一個人是真心還是表演,基本上一眼就能看透。
所以,他最最喜愛寧雪。
但太子這樣也好,至少在帝王心術上比他強多了,他上位之後,或許不會想他一樣被大臣欺負得這麼慘。
「或許提前退位,讓太子繼位也好,免得朕和這些大臣兩看相厭,免得鬥爭得你死我活。」天允帝心中暗道。
他真真心灰意冷。
而就在此時,外面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皇帝耳朵猛地豎起,心臟揪成一團,肺部幾乎無法呼吸。
足足好一會兒,天允帝才稍稍安靜下來,全身都顫抖沙啞道:「是不是厲如海大軍已經進入大寧帝國境內,已經兵臨城下了?」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了嗎?
最黑暗的日子,壓倒他最後一根稻草終於來了嗎?
那個中年太監直接跪倒在地,拼命叩首道:「陛下,大喜,大喜,天之大喜。沙隆土司沙隆碩派出近三萬蠻兵攻打厲氏紅河府,並且派出使者,請求陛下冊封,而且還派出了義子來京城讀書,已經在路上了。」
這話一出,皇帝振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些日子,天天都是壞消息,一天比一天壞,沒有想到今天竟然拿有好消息了。
但是還沒有等到皇帝高興,那個心腹太監道:「不僅如此,厲如海分兵之後,仍舊有五萬大軍北上,卻被安隆土司府的褚紅葉將軍阻擋在北風關,本來破關在即。但寧宗吾大宗師不顧重傷未愈,再一次出手擊殺厲如海,將此賊重創,生死未卜,如今厲氏已經退兵了!」
「什麼?」皇帝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八度。
然後猛地從床上坐起,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
原本蒼白的面孔,瞬間紅潤。
無邊無際的狂喜湧上心頭!
這個好消息太勁爆了,以至於皇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消息確定嗎?百分之百肯定嗎?」皇帝顫聲問道。
「確定,確定!」心腹太監道:「雲南御馬司的李玉堂,安隆土司府的褚紅葉將軍,廣西東廠鎮撫使府都發來了飛鴉密信,而且八百里加急的使者也在路上了。這件事情是兩天半前發生的,不知道飛死了多少鴿子和信鴉,才讓陛下在今天便收到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哈哈哈哈……」
皇帝仿佛吃了仙丹一般,一下子從床上爬了起來,一把拿過太子手中的粥,三口兩口吃得乾乾淨淨。
「好,好,好……」
「我大寧帝國還是有忠臣的,還是有擎天玉柱的。」
「他們沒有放棄,朕就不能放棄。」
「不,他們不只是忠臣,他們是朕的恩人,帝國的恩人!」
然後皇帝朝着南方深深鞠躬拜下,道:「寧伯允拜謝諸君了!」
此時,他直接自稱名字,連朕都沒有喊了。
緊接着,皇帝無比關切問道:「寧師有沒有事?」
那個心腹太監道:「東廠和褚紅葉將軍的飛鴿密信中說,寧大宗師被斬斷了右臂,儘管已經接上去了,以後吃飯拿筷子勉強行,但是拿劍是不行了,之後大宗師只能用左手拿劍了。」
頓時,皇帝眼睛通紅,再一次朝着南方一拜到底,沙啞道:「朕該如何回報寧師啊?今生今世都報答不盡啊!」
此時,太子道:「父皇養好身體,不要讓寧師牽掛,就是對寧師最好的回報。」
皇后很高興,太子這句話說得非常好。
如果他說賞賜寧宗吾爵位和金銀,那麼皇帝就會對他大失所望。
寧宗吾什麼都不要,也什麼都不需要,甚至連名聲都不需要。
他唯一的心愿,大概就是帝國中興,然後他可以安心地去過閒雲野鶴一般的生活。
「文虺到哪裏了?」皇帝問道。
「進入山東境內,快到京城了。」那個心腹太監道:「再有兩天,陛下就能見到文虺賢弟了。」
皇帝哈哈大笑道:「雲柱,記得當時你還妒忌朕和文虺親近,還幾次三番暗算過他。但是又心軟,所以暗算也大都不痛不癢。」
那個心腹中年太監滿臉通紅道:「陛下,您就不要臊奴婢了。我是個蠢人,這點在十年前我就明白了。我若是聰明厲害人物,也早就出去為陛下做事了。奴婢就是空有愚忠之心,卻沒有本事,真真是有心無力。」
「哈哈哈……」皇帝難得豪邁大笑道:「你賣弄嘴皮子的本事還是有的。」
接着,皇帝道:「下旨,讓李文虺不要回京了,復職暫代廣西東廠鎮撫使。朕儘管很想見他,但廣西更需要他回去主持局面。」
因為李文虺罪名沒有完全撤銷,所以是暫代廣西東廠鎮撫使,用不了幾個月,皇帝會立刻把這個暫代二字去掉。
事實上皇帝已經非常破格了,還沒有調查就宣佈李文虺無罪,而且直接官復原職,甚至是不符合規矩的。
但這次他被人欺負這麼狠,這點規矩不守又怎麼了?
然後,皇帝用極其難得的口氣,冷森道:「一直以來,朕就是老好人,太好欺負了,這次才會被人逼到絕境。李文虺伴伴說得對,光有仁義是沒有用的。不但要有雨露,更要伴隨着雷霆。」
「砰!」
皇帝猛地將手中的空碗一砸。
「這次事情從廣西而起,就從廣西終結!」
「廣西巡撫駱炆,你這次跳得如此歡快,朕就先拿你開刀了!」
「讓東廠查他,不要通過內閣,將他下詔獄,朕要讓他身敗名裂!」
「遵旨!」心腹太監雲柱道,然後立刻出去擬定密旨,讓皇帝過目後,再用大印。
天允帝是非常講規矩的,基本上所有旨意都是先通過內閣,再經過司禮監,最後再發出去,很少直接下中旨。
這次要辦廣西巡撫駱炆,直接用的是中旨,讓廣西東廠去辦差,可見真是老實人被激怒了。
「那些大臣不是口口聲聲說朕昏君嗎?朕就做一次昏君給他們看看。」皇帝寒聲道:「不止駱炆,還有桂東央就算死了,朕也要將他徹查,還有祝無涯,朕一個都不放過!」
憤怒的皇帝,開始正式反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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