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七十七

    朦朧昏黃掛暗月,誰賞?

    忙殺春風酬智囊,難聞。

    執迷有悟。

    史艷文當初中了一箭,就在心口的位置,那一箭入體便錯亂了經脈,魚白的衣裳沒有起到絲毫阻隔的作用,只是讓那傷口更添一朵驚心動魄的紅梅。

    多麼漂亮的顏色,與那張死氣沉沉的臉決然相反。

    現在,他也是了。

    解鋒鏑苦笑不已,他以為自己的動作已經夠快,事實上,他的動作的確很快,只是中間難免有力有未逮的地方。

    解鋒鏑將芙蓉鑄客交給亂世狂刀後便前往收取極寒之氣,那地方幽癖難尋,陣法重重,然而破陣不是難題,難的是打草驚蛇,會讓陣法之中的人有了足夠蓄勢的時間。

    極寒之氣既能令夸幻之父現行,自然不可能無人守護,守護之人的實力必然不低,而且,怕是不止一個。

    好在解鋒鏑不是一個人去的,赤龍影早已等待多時。

    赤龍影得到的任務是負責解決看守之人,務必要做得乾淨利落,儘量不留下活口,以免夸幻之父找到解鋒鏑對他不利的證據,讓計劃失敗,而解鋒鏑,則負責收取極寒之氣。

    無有旁心,解鋒鏑一時只能運功聚氣,深藍色的極寒之氣自四面八方而來,漸聚成珠,在手中緩緩成型,赤龍影已處理好所有閒雜,靜守一旁,只等解鋒鏑功成。

    然而世上沒有完全縝密的計劃。

    正值緊要關頭而無法抽手防備,解鋒鏑硬生生挨了這一箭,那支箭入體即沒,化成一股能灼傷肺腑的熱流,赤龍影竟壓制不下!

    熟料寒珠既成,暗箭即出?

    夸幻之父是要將盜取極寒之氣的人置於死地!

    恰此時,又有異動,似是夸幻之父派來探查之人,無法,兩人只好匆匆退出。

    好在,極寒之氣確已取得。

    解鋒鏑寒着臉,道:「赤龍影,你先將東西……帶回不動城!」

    「那你呢?」赤龍影憂道,「你要去找史艷文?」

    「是,」解鋒鏑唇瓣發白,冷汗淋漓,「你若與我同道,比會引人猜疑……我們必須分道而行。」

    「只怕你堅持不到天月勾峰,還是我送你……」

    「不必,」解鋒鏑推開他的手,「你回去後……將那隻鳥兒放出來……他會帶艷文來找我。」

    赤龍影還想勸說,解鋒鏑已經用了最後的力氣化光離開。

    他坎坎坷坷地避開人群,往天月勾峰而去,卻沒到天月勾峰,已無力再走,昏昏沉沉地跑到了一處荒廢茶棚暫歇,待看見一抹金色閃過,才陷入深意識圈中黯淡無光的深淵。

    深淵下,是一片夢境。

    在夢裏,他的心口還在隱隱作痛。

    夢裏他是放舟太湖的漁翁,冰天雪地,大雪紛揚傾倒,萬物仿佛沒有一點生機,他漂着一隻小舟在湖中心,倒正好印了那句詩。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斗笠下的衣服很厚,萬山絕徑,了無人蹤,湖水不起漣漪,渾如死寂,這樣的冷寂,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還有別的人嗎?

    他站起身,孤獨高唱:「胡與我同樂?」

    然而,有何樂哉?

    他又坐回去,收起釣竿一看,倒掛魚鈎上空無一物,水面之下也不見魚兒,魚餌怕是早就被吃了。

    他笑了聲。

    方覺了無生機,這豈不是生機?魚兒藏於水中,生機便藏於水中,發散再想,雪層之下,難道不是生機?都說瑞雪兆豐年,這雪,也是生機啊。

    清風徐來,解鋒鏑俯身掐了魚餌,掛在魚鈎上,又拋回了水裏。那聲音很輕,卻是現下唯一的聲響,聽在耳力格外舒服,連心情也好幾分。

    魚鈎落水許久,他看見了一條雪白的魚遊動而過。

    他想起佛教的八吉祥,包括輪、螺、傘、蓋、花、罐、魚、長,魚本是其中之一,它意喻佛法具有無限生機,如魚得水,遊刃自如。

    這活脫脫的證明,不正是天地的生機之根本,湖水之下,清雪之下木舟之上,難道不是生機嗎?

    白魚繞着魚餌遊動,卻不肯輕易咬食,浮沉婉轉,解鋒鏑也不急,他喜歡魚兒身上珍珠般的色澤,更喜歡魚兒從容不破的藍眼珠,還喜歡那如扇尾的鰭,它在那裏自由自在的游着,他也不管。

    他探手,魚兒嚇得往水裏躲,他笑了笑,就將手停在了水裏,以手作餌,靜待魚兒上鈎。

    魚兒不動。

    他就問:「為何不來?」

    魚兒還是不動。

    他還問:「為何不來?」

    魚兒擺尾而去,他正想放棄。

    小舟上突然多了一名僧人,僧人盤膝坐定,素手點水,道:「來。」

    魚兒撲騰躍起,跳進了僧人懷中,解鋒鏑驚奇地看着他,僧人淺笑,拂塵在它頭上一點,又放回了水中。

    解鋒鏑越加驚奇:「你為何要放走它?」

    僧人靜靜看着白魚在水中遊動,眼中好似沒有焦點,喃喃自語道:「魚活於水,如人活於空氣。」

    「水,」解鋒鏑掀起一點波浪,憨笑道,「是了,這白魚本就生活在水裏,依水而活,出水則死,它生得漂亮,我不捨得它死,就讓他活吧。」

    僧人淡淡側眸,道:「然,貧僧放它,卻不是因為它活於水。」

    「哦?」解鋒鏑一愣。

    僧人寶相莊嚴,一指水面:「且看。」

    解鋒鏑精神立奮,下意識看去,卻見白魚來到了他指間,滑溜的身體沒有半點動彈,乖乖鑽進了他的手中。

    他愣了許久,方想將白魚撈起。

    僧人念道「阿彌陀佛」,而後起身,踩着木舟邊緣大力一跺。

    解鋒鏑沒防備,一頭栽進了水裏,蓑笠散去,寒冷刺骨,解鋒鏑在水中痛苦掙扎,僧人卻靜靜站在木舟之上看着他,衣襟上的卍字和那張無悲無喜的面容一般扭曲。

    他是會水的,可這一刻不知為何,放棄了那份本能。

    他下意識想喊救命,嘴唇張開的瞬間卻被蜂擁而上的湖水堵住,鼻孔、耳中、眼睛都是水,七竅無一處不疼,液體壓迫着心臟,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聲。當時間的流逝被拉長,肢體的力量一點一點消失,那些在水裏的光芒也被黑暗吞噬,他終於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最後一刻,他放棄了掙扎。

    水面趨於平靜。

    又好像有什麼聲響。

    模糊的意識稍稍收攏,解鋒鏑茫然看去。

    白魚正推着他的大腿。

    解鋒鏑瞳眸一亮。

    白魚瘋狂地游到了他的臉頰邊,那不盈一握的身體拼盡全力想躬起他的頭顱,讓他呼吸水面上的空氣,可它只看他水面如花瓣般散開的光點,那力量便如杯水車薪,毫無用處。白魚急了,若有似無地咬他一口,又鍥而不捨地推着他,將他往木舟上推,那軀體是弱小不堪,性子倒倔,撞暈了頭還是不肯放棄。

    解鋒鏑默默看它掙扎,看到眼睛發酸,終於重拾那份本能。

    他蹬了蹬腿,往上游去,僧人盤坐在木舟上,解鋒鏑攀在舟身的動作不小,他的臉上始終沒有半點波瀾,待到一切沉靜,僧人看向白魚。

    它停在解鋒鏑的手上,累極了似的。

    僧人嘆道:「它,為何要來?」

    解鋒鏑道:「它,想救我。」

    僧人再問:「它,為何救你?」

    解鋒鏑心中陰霾盡去,喟然道:「它,想救我。」

    兩句話一樣,第一句卻着重於「救」,第二句着重於「想」。

    僧人最後問:「可明白了?」

    解鋒鏑怔愣許久,聲音忽然有些嘶啞:「前輩,素某明白了。」

    領袖者要壓抑自己的感情,更加很難有愛情,愛慕滋生的佔有何其瘋狂?它美好誘人的味道讓人食髓知味,會令人狂喜到忘乎所以,會讓人活在昏庸無底線的信賴中無法自拔,它也會變成你極難戰勝的弱點,更會成為領袖被人操縱控制的傀儡線。

    而領袖是不能被人控制的,一個被人控制的領袖,會為其控制者無休止的私慾包裹,一個再英明的領袖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行差踏錯,遭受懲罰的卻是他守護的萬千子民。

    那是欲望之一,愛不得。

    欲望,將會令所有人陷入罪惡的深淵,可實現欲望的感覺是那麼甜蜜,又讓人甘心在深淵裏陷得更深。


    而要在欲望的深淵裏保持自我,除了放棄這份愛慕外,只有一個方法——掌控。

    將欲望完全掌握自己手裏,將弱點藏在足夠堅實的盔甲之下,將愛慕牢牢栓在名為理想實為牢籠的柱子上。

    他無法捨棄愛慕,就在無意識間選擇了掌控。

    可……這對被掌控的一方是何等不公平?

    難怪,佛者說他執迷。

    佛說:「萬物皆無常,有生必有滅,不執着於生滅,心便能安靜不起念。」

    若此有則彼有,若此生則彼生,若此無則彼無,若此滅則彼滅。

    珍惜當下,不拘泥於來日,隨緣而行,莫讓彼此的告別,痛苦萬分。

    他不該執迷於最後的結果,他的執迷,讓史艷文也受苦,讓自己受苦。緣生緣滅,起落有時,他早該明白的,史艷文對他的情是真,他對史艷文的情是真,這美好的「真」存在於彼此心中,就不該讓彼此為這「真」受累。

    「他來我且喜,他去由他去。」

    僧人點頭,慢慢起身,行跡漸隱,站直身體的瞬間,法相俱空。

    解鋒鏑撫過魚背,將之放生。

    造化靈秀,轉虛入實。

    解鋒鏑睜開了眼。

    他正躺在那條「白魚」懷中,肩上的力道很緊、很牢,心口再無痛楚,只是臉上還有冰冰涼涼的感覺。

    臉上有淚,卻不是他的淚,他才發現,那人雙目發怔,睫毛上還掛着淚珠,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

    如珠似玉,他早見過的,也很久沒再見過的。

    解鋒鏑正想說話。

    史艷文先開了口。

    「我原諒你。」

    解鋒鏑一怔。

    史艷文看着解鋒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有的事,都原諒你。」

    解鋒鏑出神地看他許久,慢慢坐起身,那雙環着肩膀的手就勢滑落。

    精疲力竭的身體重拾生機,解鋒鏑張張嘴,胸腔里翻湧着無數情緒,可就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他抱住史艷文,仿佛任何人都不能在此刻將他們分開。

    他說:「對不起,我嚇到你了。」

    史艷文手腳發麻,使不上力,只能靠在他肩上,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像是能解百毒的仙丹,將他心裏的苦澀沉重都化開。

    ……

    史艷文想救他,可力量入體,傷勢都好了,意識卻始終沒醒過來。

    他進不了他的心,也沒辦法將人拉進自己的幻境,只能一次又一次去努力。

    好不容易進去了,卻發現自己成了一尾白魚,而那個人,是沉睡不醒的漁翁。

    冰雪覆蓋的世界,他不知第幾次化成了白魚,可那個身帶斗笠的漁翁就是不肯睜眼看看他,只要他肯看他一眼,只要他願意解開心識,他就可以喚醒他。

    第一次,他咬住魚鈎,拖着魚竿往後退,魚竿當真脫手而出,那人卻如老僧入定,無聲無息。

    解鋒鏑睡着了,他用盡全力從水面躍起,水花濺在解鋒鏑臉上,那人沒醒。他又躍到那人身上,那人還是沒醒,焦急又兇狠地用尾巴拍打試探,終究沒將人喚醒,他也擱淺在他身上。

    窒息缺氧的感覺讓他心臟緊縮,掙扎之力點點卸去,只能拽緊衣服回歸現實。

    第二次,他沒有去咬魚鈎,而是去咬他落在水面的衣角,可衣角太滑,他急得沒了主意,便用頭去撞小舟。

    很痛,木舟上的凸起碰到了他的眼睛,讓他撞得頭破血流,鮮血染紅了湖水,又順着流向消失。小舟漸漸有了動靜,在湖面輕輕晃了晃,可舟上的人呢?還是沒醒。

    第三次,他發了狠,拼盡全力朝着他臉上跳,他當真撞上了,可解鋒鏑只是皺皺眉。

    「只是皺皺眉」又如何?至少他有了反應。

    史艷文喜形於色,強撐起萎靡的精神,繼續試探。

    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

    不知是多少遍了,史艷文摟住解鋒鏑的手不住打戰,眼睛充了血一樣脹痛,他疼得沒辦法,只能停下來休息,而時間已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才剛幾個時辰,又好像過了一兩天了。

    都不像。

    像好幾年。

    你怎麼能睡好幾年?史艷文失神地想,他在荊棘山里睡了一年,一年是多少天?度日如年,素還真又過了多少年?

    不對,不對!

    一定有辦法的……既然他不能喚醒他,那別人呢?

    比如一頁書。

    佛者居住的幻境已有天翻地覆的變化,那裏不再是水榭樓台,而是時而如奔騰洶湧的驚濤駭浪,時而又如萬丈懸崖,墜落無間,佛者於浪中蓮台,穩若磐石。

    史艷文的闖入,讓他有了反應。

    「前輩!」史艷文落在蓮台下,被這多變的環境晃得目眩,幾乎要昏死在這不受控制的環境中。他看見了佛者,他不動如山的眉目自然而然便能讓人安心,那幻境再度回到了水榭樓台,可波濤依舊未止。

    佛者皺眉,自入蓮台後,首次踏入凡塵。

    他扶起史艷文,為他薄弱的精神感到擔憂:「你怎麼了?」

    史艷文卻搖頭,他知道自己怎麼了,卻並不放在心上,他看着佛者,離佛者半臂距離,心內苦澀,勉強將事情說完。

    「前輩,艷文需要你的幫忙。」

    「你喚不醒他?」佛者垂眸,「你試過幾次?」

    幾次?他怎麼有心情去記幾次?

    史艷文囫圇急道:「前輩,此是小事,我先帶你進去!」

    他急了,連「您」都變成了「你」。

    佛者一指點在他的眉心,道:「阿彌陀佛,你的精神若是不足,只怕喚不醒他,自己也會睡去。彼時外界若有危險,胡能阻擋?」

    史艷文愣了許久,臉頰抽了抽,強壓起憂慮,回歸內斂,他道:「前輩說的是,艷文不能讓解鋒鏑受傷,便先調養,稍後再帶前輩進去,如何?」

    「……好。」

    時過不久,史艷文帶着僧人進了解鋒鏑的意識。

    漁翁還是那個漁翁,白魚還是那條白魚,佛者幻化成普通僧者,一掌拍向死寂的世界。

    漁翁驚醒,白魚靠近,僧人也出現了。

    可解鋒鏑真的將自己當成了漁翁,他請他靠近,他問他為何不來,可他怎麼靠近呢?兩人之間就像有了一層看不見阻隔,他根本無法接觸他,這本該是他最期待的狀況,可如今卻沒有一點欣喜。

    僧人示意他稍安勿躁。

    其實不必僧人示意,當精神鎮定後,史艷文已經知道要怎麼做了。

    他靠近魚竿,在四週遊行試探,等着僧人來此開示。

    解鋒鏑入了執迷,史艷文料想不到,解鋒鏑怎能入了執迷?自己給自己設下了牢籠,史艷文震驚之餘,又乖巧地游到僧人手中。

    僧人在他頭上一點,情緒再度回歸平靜。

    他在想僧人會如何開示。

    一頁書是素還真最為敬重的前輩,一頁書的話,素還真是一定會聽的。而僧人並沒有開示,他只是指了一條路,然後將最重要也最危險的一部分推給了他。

    他被僧人的舉動驚住,下意識向解鋒鏑撞過去,撞暈了,撞痛了,繼續,反正他本就在夸幻之父那裏吃了虧,終究是要調養精神的,不過多費兩日罷了,有何可怕?

    可解鋒鏑不能死。

    水花漸小,他沒看到,解鋒鏑不再掙扎,他看到了。

    看到的剎那,怒氣和無奈一同湧上心頭,這人到底對他有什麼擔憂?需要給自己設一個這樣危險的迷局!?然而怒氣維持不久,他就已經撞得暈頭轉向了,又過許久,史艷文突然被一隻手撫了撫。

    他茫茫然抬起頭,看見那人眼神逐漸堅定、淡出笑容。

    緊繃的精神豁然一松,史艷文閉眼,放任自己逐流出意識之外,肉體和靈魂恍惚間分開了一般。

    生,死。

    史艷文認真思考着這個問題,也並不意外的在眨眼間便得到了答案。

    那凝聚天地精華的曠世白蓮,怎麼能死?

    他選擇生,他選擇素還真生,有意識、有呼吸,忍耐着七情六慾包容穩重、享受着智冠絕倫不乏幽默的生!



七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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