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驚愕未完,聽白嫻又說道:「秦蘇欺師滅祖,慘殺同門,玉女峰已在六年前將她逐出門牆,白嫻也向各派掌門發了通函,只要有人能夠告知這個叛徒的下落,玉女峰財力雖薄,也會出五千金酬謝。而這姓胡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父親聖手小青龍當年聲名狼藉,貪淫嗜殺,不惟欺凌過我派弟子,更造下陽城血案的惡行,這孩子年紀雖小,也是狼子之性,和他父親一樣行徑,卑鄙無恥之極。」
秦蘇渾身顫抖。白嫻的一字一句,就如同刻刀般劃在她的心上。天下竟有人如此顛倒黑白之人,混淆是非,搬播仇恨,秦蘇總算是見識到了。以前在山上時,她怎麼從來就沒發覺過這個大師姊的鄙劣之性呢?
秦蘇不善言詞,這多年來一意逃亡,與人交流更少,此刻腹中雖有千言,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盯着白嫻,只在眼神中噴出怒火,心中想着多年來的恩怨,也不知自己是該衝上去拼殺報仇,還是該冷靜下來,將她殺害藍彩英的真相給說穿出來。
此時眾客群里,反應不一。在得知秦蘇與胡炭的身份後,眾人卻沒有因兩人不是羅門教徒而另眼相具,鄙薄者有之,恥笑者有之,心生好奇者有之,嫌惡者有之,百人百相,但要說受到衝擊最大的,則非中原大俠劉振麾莫屬了。
從聽到白嫻叫出「胡不為」三字開始,中原大俠背上便滲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胡不為的兒子!這是胡不為的兒子!」被一群人微簇着的劉振麾心臟如被震雷擊中,在心中一遍一遍的說。他腦子有了片刻空白,「聖手小青龍!你到底又出現了!你怎麼還沒死!?」他注視着胡炭的面貌,心中百味俱呈。時隔這麼多年,他這塊心病終於又要讓人給揭開了。
胡不為銷聲匿跡了幾年,他本以為此人已經放棄了挽回名聲的打算。誰知現在又重新出來興風作浪了。他的兒子長大了,他會不會把陽城郊外的事情告訴給他兒子。會的!一定會的!自己把他害得那麼慘,他怎會不圖謀報復?嗯,這的確是他兒子,這小鬼的眼睛,眉毛,鼻子,無不酷肖其父,尤其那緊抿的薄薄的嘴唇,骨溜溜轉動的眼睛,簡直就跟胡不為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劉振麾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初胡不為在擊傷了平七雁三人的豢獸之後,也是這般抿着嘴唇,大轉眼珠子的。
「怎麼辦?最好是殺了這小鬼,一了百了。可是胡不為在哪裏?他會不會尋上門來?」劉振麾心中無數念頭來去,不成一端。這許多年來,旁人只看到了他的風光,卻不知他心中懷着的隱憂,就像身上長了一個巨大的膿腫,有衣衫遮蓋着的時候,誰也看不出異常,但在夜深人靜之後,自己揭開衣服,這膿瘡的疼痛才尖銳的折磨着他。
弒師奪位,勾結邪教,誰知道這個秘密帶來多沉重的負擔?
天下最難釋清的,便是心病。榮華富貴,權柄名聲,都無法將之沖淡分毫。
「聖手小青龍……」過道里,被屬下圍擁着的魯大人也在琢磨着這個稱號,他應該是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聖手小青龍……小青龍……」魯大人皺眉盯着胡炭,努力把小童的形象與記憶中的通緝告示相比對,啊!對了!聖手小青龍!魯大人猛然想起來了,數年前西京留守曾報上案件,稱進貢寶物七星彩龍琉璃杯和監牢鎮邪之器刑兵鐵令被江湖人所盜,犯案者便是一個叫「聖手小青龍!」的江洋大盜,奇案司先後數度派員前去追繳,然而始終未果,其中西京按察官張可毅帶的一支捕快,更在追捕之中突然全員失蹤,此事成為奇案司的懸案,卻沒料想,在時隔這麼多年後,他竟然還會再聽說到這個名字。
「聖手小青龍!」魯大人眯着眼睛,不住地在胡炭和秦蘇兩人身上轉來轉去。心中暗想,如果能將此案破解,也是大功一件,說不定要比自己這趟差事帶來的好處更要大得多。要知道,小青龍所涉之案事關貢品,與皇宮有關的,若是……魯大人微微捻須,在心中暗暗盤算。
自白嫻出來說話後,胡炭便一直留意着周圍看客的反應。見眾人心緒暫被白嫻的話吸引,便偷偷俯身,飛快地抓了一把碎冰握入掌內。左手三指一捻,抽出了衣下的定神符,然後策動掌中熱氣,激燃符咒,一口將符和水全吞了下去。
「吭吭!」這一番蹲身動作,又扯得左胸一陣劇痛,胡炭咬緊嘴唇忍着不要咳出聲來。
「你疼麼?」低頭喘息之時,卻聽見水碧箐低低的問話。胡炭一怔,抬起頭來,看見小女孩兒正偏轉着腦袋,目光清澈如水看着他,碧箐的眼神裏面滿蘊着關心,和深深的同情,絲毫不見驚懼憤怒。「你受傷了,疼麼?」女孩兒又道,聲音壓得很低,似乎怕被別人聽見。她白白的小臉上還濺着一滴血,如雪裏丹砂,小女孩渾若不覺。
胡炭發現,這個人質並沒有被自己鉗制脅持而受到驚嚇。
「我要殺你,你不怕我?」胡炭沉默了一會,問她。
「你不會殺我的,你在嚇我爹爹。」碧箐咬着嘴唇笑了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兩隻眼睛也彎成了月牙兒。「他們捉你姑姑,所以你要救她。」她睒了睒眼睛,道:「我幫你。」
胡炭點點頭,不由得微微放鬆了手指的力道。這個女孩兒清澈得像水一般,天真爛漫,不知人間險惡,把每個人都看得太過善良了。不過……小姑娘也許沒有說錯,要是姑姑被他們傷到了,他會真的下手報復麼?胡炭心裏有點拿不定主意。萬一真出了什麼事情,他能忍得下心來傷害這個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
「你把身子靠在我背上,這樣就不會痛了。」碧箐悄悄的說道,「我爹爹的法術很厲害的。我衣裳里還有一個回氣丸,是外公給我備着防身的,你拿去吃吧。外公說治傷很好。」
胡炭搖頭道:「我不吃,你留着吧。」
碧箐「噢」的一聲,見胡炭皺着眉,只道他還在為姑姑擔心,便安慰他:「我爹爹很擔心我,他一定不會讓你姑姑有事的,你不要怕。」想了想,道:「我小時候摘野花,有一回被蜂子蜇到了,我爹爹就哭了兩天,嘻嘻,他騙不了我,後來我醒了,見他眼圈兒紅了,就問他,他只騙我說是被風吹的,我娘背後都偷偷告訴我了。」
胡炭沉默不語。
「還有一回,我自己到山澗下面捉小魚兒玩,不小心跌了交,把腳脖子劃破了,在山澗里大哭,我爹爹聽見後,從家裏飛跑出來,嚇得臉都白了,後來我娘說,爹爹當時正在喝茶,聽見我哭,急得把茶壺都碰翻了,熱水燙了一身,他都來不及擦。」
胡炭努力送給她一個微笑,道:「你爹爹對你真好。」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爹爹。幼年時跟父親在山中行走的許多片斷,在這一瞬間突然湧入腦來,這些情境以前總是似是而非,模糊不清的,胡炭時常難以分辨哪些是真實經歷,哪些是自己的臆想,可是在碧箐的牽引之下,經歷過的一幕幕在這時突然間變得清晰異常。
父子兩個身着獸皮,在山中捕捉禽鳥。胡炭喜歡吃雉雞腿,胡不為便時常半個月呆在一個地方寸步不行,只為當地樹林裏的雉雞頗多,只等胡炭吃夠了,兩人才尋道下山。
有時也尋不到野獸,一連好幾天,父子倆都不得不餓着肚子行路,然後採摘野蕈烤食,或是采一些不知名的果實充飢,這時胡不為總是自己先吃,一邊溫言撫慰哭鬧的胡炭,一邊忙着往嘴裏送。胡炭看着被酸果或燙蘑菇弄得呲牙咧嘴手忙腳亂的父親,總是破涕開顏。這時胡不為便做出許多怪狀來逗兒子發笑。
陌生的蘑菇和果實,當然常常有毒,若非一張靈驗非常的定神符,中毒無數的胡不為早就闔目荒山了。
在山間偶然遇上巨大的猛獸怪物,胡不為每每擔心力所不及,一邊白着臉,高舉鎮煞釘,一邊努力地把兒子往身後藏,胡炭猶能清晰地回憶起父親微微打抖的雙腿和顫顫的,溫和的說話。
「炭兒乖,到爹爹後面去。」父親總是這麼說。
胡炭現在知道了,每一次遇上危險時,父親都是在用性命來護他周全。
「是啊,我娘也這麼說,說我是他的命根子。」碧箐開心的說,她沒有察覺背後胡炭的異樣,片刻之後,她又幽幽的埋怨:「可是爹爹和娘都不許我出去玩,我要去城裏買花兒,球兒,他們也不許。」清澈湖居偏築在山溪處,與繁華城鎮頗有距離,所以水鑒夫婦經常限制女兒的行動。山中猛獸頻出,地形複雜,夫婦此舉也是出於安全考慮。
胡炭不理解小姑娘的幽怨。在他看來,能不能買花兒球兒,都不算什麼大事。幾年來和秦蘇顛沛流離,飢一頓飽一頓的,他早就不覺得那是什麼了不起的煩惱。少年盼望的生活,只是有一所宅子,有爹爹和姑姑陪在身邊。
爹爹離開他,已經有六年了。
「你叫炭兒?是麼?我聽你跟我爹爹說你叫胡炭。」碧箐的煩惱來的快,去得也快,見胡炭不說話,便問他。「叫胡炭不好聽,我能不能也叫你炭兒?你們以後會去哪裏?」
「以後會去哪裏?」胡炭答不上來。他還沒想好詞句,那邊凌飛已經跟白嫻了解完秦胡二人的身世。凌飛轉回對胡炭說話:「你叫胡炭,是麼?」
胡炭收回心思,點了點頭。他看見凌飛面上已經沒有憎憤之氣,看起來很平靜,語氣也很溫和。
「你能不能先把碧箐放了?我答應你,不會再傷害你和你的姑姑。」
胡炭心中躊躇。這句話當信不當信?可是念頭剛剛一轉,他便果斷的放開了手指,後退兩步,雙臂張開以示無害,道:「好,我放開了!」
「碧箐!」早在一旁虎視眈眈的水鑒一見女兒脫險,「呼!」的直飛過來,一下抱起碧箐,把她護到自己身後,一眼看見胡炭還雙舉着手站着,怒氣便不打一處來,掌蘊勁風,狠狠一巴掌便甩了過去。
「啪!」一聲脆響,這泄憤一括何其沉重,胡炭當即被摑得滑開三步,幾乎要摔倒,右頰登時腫了,嘴角滲出鮮血。哪知碧箐見此情狀,先是睜大眼睛,然後竟然「哇!」的一聲大哭,一把抱緊了父親的手臂,哀求道:「爹爹,你不要打他,你不要打他!」
胡炭虛弱的咳嗽,扶着牆壁站穩,吐出一口血沫來。定神符服下的時間太短,還沒能緩解他的傷勢。
「放過你這個小賊!」水鑒本待再括一掌的,可是被碧箐纏得死死的,無法移動,只得恨恨的啐了一口,將女兒帶回到人群中。水碧箐淚眼朦朧,三步一回頭,見胡炭空舉着一隻手站在那裏,臉上腫得老高,卻仍在微笑,不知怎的心裏便忍不住感到難過,淚水斷線一般滾落下來,止也止不住。
胡炭這麼幹脆放開碧箐,其實是有原因的。旁人只道他聽信了凌飛的允諾,胡炭自己卻知道,這只是一半原因。
更主要的原因,還是他明知自己下不了手。自幼時隨秦蘇顛簸,胡炭當真嘗盡了人生溫寒。印象裏面,真正對他發自內心同情的人,極少極少。所以胡炭格外珍視這些溫暖。當他發現水碧箐對他的同情當真是出於至誠時,胡炭便知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加害不了這個小女孩兒了。
既然人質不為人質,何不如光棍一些把她放開,也顯得自己尊重凌飛,博得蜀山派的好感。(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qidi.,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