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薛家做的銅鏡,有兩處特別的地方。其一薛氏鏡多為仿古,用漢唐時期的古董翻砂,靠古董得到模型,然後鑄造。另外打磨鏡面時,必用湖水。
或因有了這樣的印象,朱高煦再次見到薛娘子時,頓時想到了清澈湖面的意象。她雖然穿着桃紅襖裙,頭髮也挽起梳成了婉約端莊的髻,卻不着絲毫粉黛,白淨的容貌自有一番清麗。只是顯得樸素了點。
見禮時,朱高煦做個虛扶動作,打量了她一番,問道:「看來,薛家的掌柜有了回話?」
薛娘子用輕緩的語氣道:「主家同意了,奴家也願意接官府的這份差事。」
「甚好。」朱高煦一合掌道,「那麼事兒便辦成了。」
薛娘子有點詫異地抬起頭看朱高煦。
朱高煦恍然道:「咱們的事算談完了,接下來自有守御司南署派人操辦。以後薛家若要聯絡官府,到南署即可。」
薛娘子忽然問道:「侯大人不經手這個生意了嗎?」
朱高煦笑道:「我不負責具體的事。」
她那眼睛如湖水般流動,隱約閃過一絲失落的神情,嘴唇微微動彈,仿佛欲言又止。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又回顧屏風,說道:「今日尚早,咱們既然見了面,薛娘子陪我去個地方罷。」
薛娘子順從地微微屈膝道,「但聽侯大人安排。」
於是倆人出得梨園,乘坐朱高煦的馬車出發。隨行騎馬趕車的、依舊是那三四人。他們過秦淮河,來到南邊聚寶門附近的街上時,馬車越來越慢,擁擠之中,外面人聲嘈雜。離開南北延伸的大街,進入橫街後,馬車簡直變得和蝸牛一般緩慢。
「到這邊商鋪聚集的地方,大概應該步行。」朱高煦隨口道,「這大冷天的,人還是不少哩。」
薛娘子問道:「侯大人要帶奴家去哪?」
朱高煦道:「一家脂粉鋪子,我正好去辦件小事。」
過了一會兒,薛娘子才小心問道:「甚么小事?」
朱高煦輕鬆地說道:「一兩句話說不清楚。薛娘子不忙罷?」
薛娘子急忙擺手道:「不,不忙。」
朱高煦笑了一下,想想也是,她再忙能有自己管理偌大的朝廷忙?不過這時馬車又停了,堵在了街面上。朱高煦便挑開帘子一角,觀望外面密密麻麻的旗幡、以及人頭攢動的熙攘景象。
他轉頭道:「我忽然想起有人說過一句話,大概說,如果世上沒有女人,追逐金錢也就失去了用處。」
薛娘子聽罷輕聲道:「這話真稀罕。」
朱高煦若有所思,片刻回過神來,又道:「可能不一定,但確實挺有意思。女人中必有巨大的商機。」
薛娘子傾聽着,沒有輕易回應。
馬車終於到了一家大門前,古色古香的門上、有一副木牌:天蘇。
倆人下了馬車,便有小生招呼上門。或許能在此購買東西的婦人,須得家資殷實,而家境好的婦人一般不會出門閒逛、多是讓奴僕來買;所以這鋪面里待客的人是男子,也有一個年紀稍大的婦人、以及端茶送水的奴婢。
朱高煦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瞧了兩眼,便問:「能試嗎?」
招呼客人的小生點頭道:「行哩。」
這時那個中年婦人走過來了,笑着臉打量了朱高煦等人,便對薛娘子道,「夫人裏邊請。」
朱高煦揚了一下下巴:「先試試,這家的珍珠粉挺不錯。」
中年婦人立刻笑臉輕聲道:「客官好見識。」
小生接着又招呼朱高煦與張盛,到旁邊的花廳中飲茶等候。朱高煦剛一坐下來,便伸手從張盛那裏接過一隻小的長匣子,放在几案上打開,裏面白花花幾疊整齊的銀幣露了出來。小生盯着匣子,眼睛也是一亮。
朱高煦轉頭道:「掌柜的在麼?我想與掌柜說點事兒。」
小生彎腰道:「客官稍等。」
沒一會兒,一個身寬體胖的中年漢子便來了,他進門也被桌案上的銀幣吸引了目光。他立刻打躬作揖道:「鄙人乃此間掌柜,姓蘇,不知貴人高姓大名?」
朱高煦道:「我姓侯,官府的人。」
蘇掌柜的眼神微微一變。
朱高煦招呼道:「來,坐下說點事。」
蘇掌柜小心入座,拱手道:「大人請講。」
朱高煦道:「你們家的胭脂水粉做得很用心,只是不太好清洗。」
蘇掌柜道:「天蘇號的胭脂水粉,不用絲毫硃砂、鉛粉等物,大多用茉莉花仁、珍珠、玉簪花粉磨製,胭脂則用紅藍花為底,配以諸般花粉佐料,兼顧顏色與香味……」
朱高煦有點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說道:「我是想訂製一種用於清洗的香皂,送給家裏人做禮物。這匣子裏是訂金,你們願意接,給張收據便可。」
蘇掌柜有點猶豫,謹慎地問道:「怎樣的香皂?」
朱高煦就等他這句話,立刻從懷裏掏出了幾張紙來,「照着這上面做,做出來能用的、交給我幾塊,我再給你這麼多錢。」
蘇掌柜雙手接過紙張,埋頭細看。過了一會兒,他抬頭指着紙上的字母符號道,「這是何意?」
「哦……」朱高煦道,「掌柜不用管那玩意,看字就行。」
上面有兩個簡單的初中化學式,包括石灰與水反應做氫氧化鈣,然後與草木灰反應成為氫氧化鉀。朱高煦給假物院那部《譯匯》裏,也有一張不齊全的元素周期表,因為後段他記不得了。所以這份東西商人看不懂,假物院的官吏是可能懂個大概的。
掌柜琢磨了許久,好言問道:「既然大人知曉如何製作,為何要花高價讓咱們做?」
朱高煦道:「我不是商人。」
掌柜怔在那裏,一時說不出話來。
朱高煦便又說道:「錢不白給,只為表明誠意。你們做出香皂後,拿到各處店鋪售賣,咱們的市舶提舉司要收稅,且守御司南署要從利潤中提取專利費用、因為工藝是咱們的。道理很簡單,你們家的手藝,沒好處也不會白傳給外人罷?」
掌柜的小心問道:「若是小人們技藝不精,制不出來怎辦?」
朱高煦示意桌案上的匣子,「那只能得到這點訂金了。」
掌柜的有愣了一會兒,他可能一時無法接受、天下會有這樣的好事。待他回過神來,便收起紙張,點頭道:「成!」
朱高煦伸手按住他的手腕,「這東西你不能拿走,抄一份。」
掌柜馬上轉頭喚人,上筆墨紙張。
朱高煦道:「蘇掌柜立兩份字據,其中一份,寫清從守御司南署得了製作香皂的技藝,自願照朝廷『新工商法』支付專利費。寫明白了好,別以後鬧事說官府欺壓百姓,咱們也煩哩。」
「哪敢哪敢?」掌柜陪笑道。
朱高煦接着說道:「一旦制出東西,你們要提供一份詳盡的工藝步驟,呈送守御司南署假物院存檔。到時候咱們派人來取。」
掌柜忙着抄寫一遍,然後說道:「今晚,小人設薄宴,還請大人賞光,再行細談如何?」
朱高煦皺眉道:「不是已經談完了?」
掌柜想了想,神情怪異地問道:「不知大人尊名?」
朱高煦笑道:「咱們不怕掌柜賴賬,籤押蓋上印就行了。」
他說罷站了起來,桌案上的茶杯是滿的,外面的茶水他一口也沒喝。小匣子裏的錢,卻是留下了。
「對了,那些胭脂水粉,一樣拿一盒帶走。」朱高煦轉頭看了一眼張盛。張盛躬身一拜。
忙活了一陣,正好薛娘子剛裝扮好天蘇號的粉黛胭脂,走到了大堂里。朱高煦瞧她,只覺她的臉細白而有光澤,眉目秀美、朱唇艷麗,看起來更加美艷嬌貴了。他心道這玩意果然還是有用的。
店家等一行人送他們出門,朱高煦便與薛娘子走上了馬車,並從張盛手裏接過一個包袱。
馬車再次從擁擠的街面往外慢吞吞地行駛。過了好一會兒,薛娘子終於忍不住、輕輕側過身去,從懷裏拿出了一隻銅鏡,仔細瞧着鏡中的容貌,她的臉頰出現了稍許紅暈、像剛喝了幾杯小酒。
朱高煦問道:「喜歡嗎?」
薛娘子忙收起銅鏡,回頭時,目光有點游離,默默地頷首。
朱高煦便把那包袱遞了過去:「咱們相識一場,此前我比較隨意、甚麼也沒準備。這點小意思請薛娘子笑納,預祝咱們官民協作成功。」
薛娘子接過來一看,抬頭道:「侯大人剛買的脂粉?那麼多?」
朱高煦輕鬆地點了一下頭。
薛娘子推拒道:「先前奴家問過,他們定的價也太貴了。奴家無功不受祿,哪敢要?」
朱高煦道:「些許薄禮,別太在意。」
倆人推來推去,薛娘子抬頭看着朱高煦,車廂里忽然安靜了下來。在朱高煦面前低眉順眼的薛娘子,也大膽地直視了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朱高煦反倒有點不自在了,覺得氣氛稍顯怪異。一時不知再說甚麼好,唯剩外面喧鬧的嘈雜聲、以及搖搖晃晃的馬車木輪子「咕嚕」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