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浩一夜都沒睡着,牆壁上高高的小窗、好像稍稍亮一些了,公雞的第一次打鳴也清楚地傳了進來。
沐晟、沐蓁、耿老夫人、胡濙的臉以及他們說過話,一一再次閃過耿浩的腦海。
上次胡濙來找過耿浩,推心置腹地解說了一番耿家的處境……胡濙說,沐府保不了耿家,更沒法給他榮華富貴;為今之計,只有投靠當今皇帝才是王道正途!胡濙甚至出示了皇帝的密旨,證實他是皇帝心腹。
後來耿浩終於去了報恩寺街,找了胡濙談話,表示願意靠攏。那次胡濙又說,沐府既然能收容耿家的人,一定還有別的人;只要耿浩告密、立了功,胡濙就保他平步青雲!
而昨天,耿浩真的就發現了一個秘密!
但耿浩沒有馬上去找胡濙,反而猶豫了很久,昨晚上煩惱得幾乎沒合眼……還是因為沐蓁。
耿浩與沐蓁青梅竹馬,畢竟有些情意的。可是,從小到大多年的情意、對她的千依百順,竟然比不上與有權有勢者的數面之緣?表妹在漢王跟前,多少次刺傷了耿浩的心!
是的,耿浩不能在梨園有一席上座,他也請不到李樓先到沐府唱戲,也弄不到李樓先抄寫的戲本,甚至也沒有武藝救表妹;而這一切對漢王卻是輕而易舉。耿浩感覺自己非常卑微,非常心酸!
但是表妹就應該為了權貴的小恩小惠,馬上就把多年的情意都忘掉嗎、把他的東西棄之如敝履嗎?!
饒是表妹如此對不起自己,耿浩想到表妹那嬌美的桃心臉、美麗的笑容,還是那麼捨不得她……
唉,緣何多情總被無情傷?
終於,沐家母子反悔婚約的無恥,沐晟連桌席都不讓耿浩上的羞辱,一幕幕湧上了耿浩的心頭……
你不仁,休怪我無義!你們以為,我只有求沐家一條路?
……耿浩一翻身爬了起來,忙着收拾了一番。他剛走到堂屋,便見父親耿琦披着一件衣服、走到了一間房門口。
他爹耿琦問道,「你又要去哪?從現在起,不能隨便出門!」
耿浩皺眉看着他爹,心中怨氣頓時就冒了出來,心道:為人之父,什麼都不為兒子操心,成天就窩在這鄉下長吁短嘆自甘墮落?
但耿浩當然不敢太忤逆父親、說出心中的話,咬着牙道:「兒子約了一個好友,不能言而無信,爹教我的。」
耿琦沉聲道:「西平侯雖未明說,意思卻也明白,你別總是見人家未出閣的小娘,要得罪人。」
他爹不出門,竟也知道耿浩與沐蓁經常來往?
不過今天耿浩真不是去見沐蓁,他也懶得多說,只道:「說清楚了,以後儘量不見。」
耿琦終於沒太反對了。
於是耿浩明目張胆地乘坐家裏的馬車,叫馬夫送他進城。然後就打發馬夫回去了,他可不想讓他爹知道胡濙的事。
耿浩徑直來到了報恩寺街。上次他來過一趟胡濙府邸,輕車熟路就走到門前,他左右看了一下,敲開了胡濙的門。
剛進門不久,就看見胡濙穿着一雙布鞋忙着走到院子裏來了。胡濙抱拳道:「公子來得好早,我衣冠不整,失禮了。」
耿浩拜道:「大丈夫不拘小節。胡科官客氣了。」
都是言官,都察院的叫「道」,六部的叫「科」,耿浩還是有些見識的。
「公子裏邊請。」胡濙說罷轉頭看了一眼,過堂旁邊、正有個大眼睛的年輕漢子站在那裏。
二人進了客廳,胡濙便低聲道:「錦衣衛的人,姓姚。他和我不是一路人。」
「哦。」耿浩恍然道。
胡濙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耿浩,「耿公子這麼早來,定有事相商?」
耿浩沉吟片刻,便欠了欠身,小聲道:「我看見平安了。」
「平安?」胡濙一臉驚訝地念了一句。
耿浩道:「建文朝時的大將,他爹是太祖養子。我看見平安進了沐府!」
「啊!」胡濙又是一愣,片刻後,他又微微點頭,「平安來雲南的事,現在整個雲南府知道的人,不超過一隻手掌……耿公子確實親眼看見、沒看錯?」
耿浩毫不猶豫道:「先祖父在世時,平安與耿家有來往,我見過不止一次;何況那人身材相貌奇特,一眼就認得出來,必定沒錯!」
胡濙忙道:「還望說細一些,耿公子怎麼看到的,看到些甚麼?」
耿浩想了想道:「昨天一早城門剛開,我就進了府城,本來是想去沐府約個人的……一個好友。但路上忽然看見了平安牽着一匹馬,埋着頭走過。胡科官知道的,平安十分好認,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彼時我在街對面,而且平安應該不認識我的,所以沒發現我是誰。他以前來侯府,只和我先祖父打交道,我沒和他來往過。
我便趕緊跟了過去。一口氣跟了兩條街,我在後面又細看了一番,絕對是平安!他鬼鬼祟祟的,時不時回頭看,幸好我機警,一連兩次都提前躲好了。」
胡濙急忙展開了一張宣紙,迫不及待地把毛筆拿到舌苔上舔了幾下,就在紙上寫起來了。
耿浩繼續道:「之後平安進了一條街口的米鋪,我隔着一段路守着,沒敢冒失上去。等了大概一刻,就來了一輛馬車,平安疾步上了馬車……不過我還是看清楚了的,從米鋪進馬車畢竟有幾步路,確信就是平安。他連馬也沒要、就上馬車走了。
馬車往北走,我便快步跟在後面,走了一身汗總算是跟上了。幸好府城有些街面多年沒修繕,坑坑窪窪的,那馬車走得也不快。
那馬車繞了一陣,並未去沐府的正門,卻去了沐府西邊。西邊那一排都是沐府的房子,住的也全是西平侯的心腹;裏面還修了坊門,非沐府的人根本不能進出。
馬車在一道小門前停住,我便看着三個人進去了,其中一個是平安,另一個就是西平侯!」
胡濙又是一驚,「你看清楚是西平侯了?」
耿浩道:「那條街榕樹太多、不太亮,但應該沒看錯,西平侯穿着一身藍色袍服,還帶着一把劍……」
胡濙又問:「耿公子意思是不太確定?」
耿浩的臉色有點難看,忙道:「西平侯是我表叔,就算彼時光不太亮,我也認得出來,準是他沒錯!」
胡濙點了點頭:「進去三個人,其中有個是平安,這能確認麼?」
耿浩馬上毫不猶豫地點頭道:「那肯定沒看錯,平安實在太好認了。而且他好像提心弔膽的模樣,進門前回頭瞧了一眼,生怕有人發現他。我正好躲在枝葉繁茂的榕樹後面,看清楚了他的臉!
彼時必定是西平侯帶着平安進去的,因為守着那排房子全是西平侯的心腹,除了西平侯和守着的人,就算沐府上的人也不能走那些房屋裏過!沐府的人要走西邊進出,得走街口的坊門!」
「很好,耿公子立了大功!」胡濙呼出一口氣,看着耿浩露出了一絲笑容。
耿浩道:「胡科官能不能在聖上面前美言幾句?」
「那是當然!」胡濙道,「耿公子且等着好消息……方才你的話里,說在沐府有好友?」
耿浩有點難以啟齒,便道:「我不便說是誰,還望胡科官見諒。」
「是,是。」胡濙點頭道,「耿老夫人是公子的親姑奶奶,公子在沐府認識幾個人,也是不奇怪的,我不問了。」
耿浩聽到這裏,有點心痛地嘆了一口氣:「唉!我若非被逼無奈,也不想出賣沐府。」
胡濙一本正經道:「怎能說是出賣?忠臣孝子,那才是人傑。耿公子這是忠君啊!」
耿浩微微點頭。
胡濙道:「我希望耿公子能繼續告知,沐晟還與哪些人私|通。耿公子告的人越重要,今後論功行賞,封你的官、爵位就越大!」
「還有爵位?」耿浩瞪眼道。
胡濙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看甚麼功勞了。長興侯不有侯爵麼,耿家後人襲爵,也不是不可能……哎呀說多了,這些事只是我自個的見解,耿公子別太當真,決斷當然要看聖上的意思。」
耿浩感覺臉上有點發燙,腦子也昏乎乎的,整個人似乎也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