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龍城的天氣晴朗,無風。絢爛的彩雲浮在空中,仿若錦緞,一動不動地又好似一幅彩畫。
陳太后站在宮城的城樓上,觀望着開闊的升龍城。護城河外一片平坦,除了宮城,城內大多是比較低矮而密集的房屋,遠觀之下、仿佛佈滿了整片大地。
明軍的人馬正在入城,大街上移動的長龍與旌旗隱隱可見。陳太后這裏,並不能看到張輔的車駕,也看不清楚那邊的人。
但她仍在這裏觀望,神情反覆細微地變化着。
「太后,是否召見新城侯?」一旁的升龍知府阮智躬身道。
陳太后轉頭道:「說甚麼?質問他為何用國王做誘餌嗎?」
阮智一語頓塞,想了想道:「太后英明。」
陳太后看了阮智一眼,說道:「細查當天的忠勇之士,那些在國王身邊死戰不退的人,報上名冊,皆重賞提拔。」
阮智彎腰道:「臣領旨。」
他想了想,又謹慎地說道:「據報,南邊的明軍仍在清剿殘賊,說是要追回被劫的財物。況而今黎利等已被逮,地面清靖,王上或可繼續南巡。」
陳太后道:「先讓他回來罷。」
阮智應了一聲,便不再多勸。
大臣說得很有道理,此時再讓陳正元回升龍,已無必要;唯一的原因,只是因為陳太后感到後怕而已。所以人們都能猜到,國王南巡遇到大規模叛軍襲擊的事、陳太后事先根本不知情。
陳太后沒有召見張輔,不料張輔主動來了王宮求見,並將黎利押解來了。她回到了宮中,下旨接見張輔等人,想了想、又叫在場的文武大臣都退下了,只留下宮中的近侍。
那黎利自詡安南國的救世主,見了陳太后指不定說甚麼難聽的話,陳太后不想讓大臣們聽到。
「嘩嘩嘩……」鐵鏈在地上拖拽的聲音先傳到了宮殿,那聲音越來越近。過了一會兒,張輔和幾個明軍軍士,以及戴着鐐銬的黎利才出現在門口。
黎利披頭散髮,模樣十分狼狽。陳太后看向門口,不細看、幾乎認不出來了,但她知道此人便是黎利。
張輔身上還穿着甲冑,他率先上前,作揖道:「下官終於捉住了太后的敵人,從此,太后國王可高枕無憂矣。不過事先唯恐走漏消息,下官等未能告知太后詳情,實在有愧。」
陳太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道:「幸得國王有驚無險,事情過去就算了。結果總之很好。」
張輔道:「太后宅心仁厚,下官敬佩。下官今日覲見,也是來告辭的。只待東關的事交接好,下官便要押送賊首回京獻俘;走的時候,便不再前來道別了。安南國駐軍,今後暫由豐城侯李彬統管。」
陳太后道:「張將軍近年費心安南國事,本宮心存感激,希望後會有期。」
張輔抱拳作拜,應了一聲。
陳太后的目光從張輔身上移開,看向後面的黎利,緩緩地走了過去。
黎利的雙手銬着,他抬起頭來,只能左右甩動蓬亂的頭髮,才能讓臉露出來。他靜靜地觀望着陳太后。
「升龍城郊外,莊園一別,便是多年。沒想到還能見面。」黎利主動開口道,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語氣居然十分鎮定。他的臉上還帶着戲謔般的冷冷微笑。
他說的是安南話,一旁的張輔應該完全聽不懂,只能默默地觀察着倆人的神態。
黎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陳太后,眼神有些肆無忌憚,讓她感覺十分不舒服,好像他現在還敢垂涎她的姿色似的。
陳太后拿着柔軟的絲絹,輕輕按在鼻子前。走得近了,她聞到了一股難受的氣味。
當年在莊園的牆上,黎利按劍走近,那場面、陳太后至今記得,當時她畏懼地後退了半步。而今她主動走向黎利,恍惚之中好像一個輪迴。
「哼!」陳太后走到他面前,冷笑了一聲,心中隱隱感受到一些報復般的快意和得意。
黎利微笑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怎麼把船寇皇帝侍候高興了?可惜,如今我無法享用那樣的待遇。」
陳太后聽罷心頭羞怒交加,臉上露出了一絲隱忍的怒氣。但她很快忍住了,依舊冷冷地看着黎利。
黎利又道:「你選擇了船寇,終究不過是走狗;沒有船寇做靠山,便甚麼都不是。千百年之後,你也只是個讓唾棄的罪人而已。」
陳太后終於開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投靠你?讓你借用我的王后名分自肥,眼睜睜看着你害死我兒子,然後淪為你的囚奴賤婢,這樣我才算是高尚的人?」
陳太后沒有回罵他,但一席話說得、頓時讓黎利啞口無言,他好一會兒無法回答。
黎利臉上的笑意已消失得一乾二淨,他沉默之後,搖頭道:「婦人掌權,心中全無大義,對國家真是個悲劇。」
陳太后冷冷問道:「你所言的大義是何物?」
黎利道:「擺脫船寇奴役,中興大越。」
陳太后笑了笑,說道:「你想聽我的大義嗎?」
黎利好奇地點了點頭。
陳太后道:「和平,善待。」
黎利搖頭道:「婦人之見。大越近期要攻打占城國,到時候你最好問問,大越軍從順化到毗闍耶(歸仁)一路上,究竟發生過甚麼。」
陳太后皺眉看着黎利。她的情緒稍稍有些失控,聲音異樣地說道:「當年國君被謀-殺,國家大亂。胡氏到處搜捕我們母子,各方野心勃勃的豪族也在四面尋找,不過是想利用我之後再除掉。我們朝不保夕、每日膽戰心驚,誰管過我們母子的處境?你口中的船寇,庇護我們母子多年,又一手將王權交給我們;他很善待我們,從來都是以禮相待,還讓陳正元與皇子一起讀書受教。」
她頓了頓,冷冷道:「『寇』尚能如此,你們為何對我如此殘忍?誰是敵,誰是友?」
陳太后說完這通話,也不想再聽黎利多言了,她轉頭面對張輔,用漢語道:「新城侯一舉剷除叛賊,此乃大明與安南兩國之幸。」
張輔拜道:「願太后安康,安南國國泰民安。下官告辭。」
……阮景異過了幾天才回到升龍的安南都督府,他已經得到了張輔的許諾。不久之後,阮景異會做安南都督府同知,這是大明朝的官;同時出任安南國的兵部右尚書、兼領清化知府。
這些許諾,須得大明朝廷批准之後、才能落實。因為張輔沒有封官的權力,他只能表功、提出建議。
不過阮景異覺得一切回報都是確定的,遲早而已。
之後的幾天裏,都督府陸續有些消息傳開。明軍通過阮景異的指點、以及叛軍俘虜的帶引,蕩平了多個叛軍據點村寨,並在黎利的莊園裏,逮捕了一些人,追回了部分贓-物。
今日,忽然有個明軍武將前來,問阮景異:「阮將軍,你認識叛賊阮薦的妹妹、阮蘭芳?」
阮景異點頭道:「認識。」
武將道:「她說想見你一面,如何回應?」
阮景異想了想,道:「勞煩將軍引見。」
在明軍將領的帶引下,阮景異走到都督府里的一個院子裏,走到一道上鎖的門前。守門的軍士打開了鐵鎖,掀開房門。
明軍將領道:「阮將軍說完話,叫守衛關好門便是,告辭。」
阮景異道謝一聲,走進了房間。
只見蘭芳正慌亂地整理着頭髮,她看了阮景異一眼,便上來恭敬地行禮。
阮景異見房裏有床和凳子,便找了一條凳子自己坐下,說道:「阮姑娘坐下說話罷。」
蘭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之前我對阮將軍不好,你沒有生氣吧?」
阮景異搖了搖頭。
蘭芳又輕聲道:「我後來回想,阮將軍對我挺好的……是我不對,不該那樣對你。阮將軍,你能不能為我長兄等人求求情?」
阮景異饒有興致地打量着蘭芳,沒有吭聲。
蘭芳有點畏懼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猶猶豫豫地靠近過來:「你若能救我們家,我定會感激阮將軍,並且、且……你不是想要我嗎?」
阮景異道:「我求情,不一定管用。」
蘭芳道:「聽說你在新城侯跟前說得上話,試試可以嗎?」
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雖然很勉強,但笑得很好看。
阮景異再次打量着蘭芳姣好白淨的容顏,心頭按捺不住地、產生了一種快意。
他猶豫了片刻,忽然嘆道:「我是背叛者,說實話也不太在意別人的死活。可我家總算是將門貴族,我敢做敢認,不能太卑鄙。」
「甚麼意思?」蘭芳困惑道。
阮景異道:「你二哥阮齊是我親手殺死的,我還怎麼與你好?」
「甚麼?!」蘭芳後退了兩步,震驚地盯着阮景異搖了搖頭。
阮景異道:「你要是不死,遲早會知道內情。我不殺阮齊,怎麼向新城侯密報消息?」
「你……阮景異,你……」蘭芳使勁搖着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和痛罵此人,眼淚立刻從她的眼睛裏冒了出來。
阮景異卻冷靜地說道:「當時阮齊從樹上跳下去,跑了一段路。我追上之後,先捅了他一刀,沒捅-死,便又上去按住他的腦袋砍下來,當時他叫得非常慘,像殺豬一樣。我把他的頭顱燒了,無頭屍身估摸已經被山裏的野狗啃掉了。」
「你為甚麼要說這些?」蘭芳哭道,「阮齊哪裏得罪你了,我哪裏對不起你?」
阮景異認真地說道:「確實沒必要。可我忍不住想說,說了覺得非常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