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殘兵終於潰退了,剩下的幾個足輕、朝廢墟中到處逃散。
明軍前鋒隊也十分混亂,一些人趁機喘息着,大伙兒還沒來得及整頓隊列,不料前面的斷牆旁邊,忽然又有一群日軍士卒涌了出來。有人大喊道:「雞屋舍(音)!」一群矮小的人瘋狂地哇哇大叫開始衝鋒。
這時後面響起了銅樂器的聲音,還有人叫喊:「萬千戶令,前鋒隊撤退!」
「撤!」人群里的武將喊了一聲,大伙兒立刻放棄了列隊作戰,紛紛調頭退散。兩個扶着傷卒的軍士,看了一眼後方自己人的火銃隊,急忙拖拽着傷卒往側面的土石堆避讓。
日軍蜂擁而來,幾乎所有人都在兇狠地叫喊。在這地方狹窄的路上、以及崎嶇不平的土木廢墟中,一二十人愣是衝出了洶湧的陣仗。
許多人都高喊着「爹、啊」,明軍將士們不知道甚麼意思,但看得出來日軍絕不是在討饒。敵軍爭先恐後,拿着倭刀和長矛、徑直撲向明軍後面的援軍。
敵軍人群越來越近,已經沖至十步內了。
「砰砰砰……」橫列在路面上、土堆上的春寒輕銃忽然發出了密集的炸響,齊|射的火光在各處閃爍。
日軍人群里的喊叫頓時消停了不少,代之以痛苦驚恐的慘叫,許多人撲倒在地。
只過了一小會兒,明軍第二隊的火銃兵走了上來,又是「砰砰砰」一陣齊|射。一個穿了盔甲的日軍武士單膝跪在地上,此時胸口又是一陣血珠直飛,他渾身一抖、人終於仰倒在地。剩下的敵兵停止了前進,終於調頭跑了。
不料片刻後,數十步外一個日|本人揮舞着扇子,再次大喊了一聲。
「啊!」又是一群人齊聲吶喊,拿着各式兵器洶湧奔跑而來。
「砰砰砰……」剛剛換隊上來的明軍火銃兵立刻發|射。日軍士卒不斷死傷,新的屍|體壓到了先前的死人上,他們由遠及近,連遭三輪齊|射,殘兵再次敗退。
然而讓萬良等人都不敢相信的,那邊隨後再次傳來吶喊聲,另一群活蹦亂跳的敵兵衝殺出來了!
一群敵兵端着長矛、高舉着倭刀,盯着明軍的陣隊拼命奔跑,仿佛準備着立刻開始拼殺格鬥。不過拼殺未能到來,這一次明軍不僅用火銃齊射,還投擲了一輪生鐵雷。
「轟轟」的爆炸聲,與火銃的密集炸響,讓廢墟間如遭雷擊,地上的屍體被炸得血肉飛濺。日軍的喊殺聲也隨之消停。
前面硝煙瀰漫,明軍陣隊前面又是一陣「砰砰砰」的火銃聲,白煙如霧汽一般籠罩在地面上。直到萬良下令:「停!火銃收兵。」大伙兒才終於停止了射|擊。
戰場上的硝煙在撫繞的風中、漸漸擴散,先前的巨大喊叫聲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聲聲瘮人的呻|吟。將士們慢慢向前推進,只見地上擺滿了屍體,血水在到處流淌。空氣中彌散着十分複雜的臭味,與刺鼻的硝煙味混在一起令人頭昏腦漲。
一個日軍士卒在地上掙扎爬動着,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滿是血污在地上亂抓,嘴裏發着一些痛苦的語氣詞,他滿臉淚痕,早已沒有了先前的兇狠神態。另一個敵軍傷卒仰躺在地上,眼睛看着東邊,好像在反覆呼喚着甚麼人。
明軍人馬開始整頓隊列,以刀盾手、長槍兵、火銃兵組成縱隊,整軍向日軍發起衝鋒的地方前進。明明已是大獲全勝,但大伙兒並未擅自追殺,表現得都很謹慎,氣氛有點怪異。日軍死傷慘重,但拼命的氣勢,確實給將士們留下了印象。
過了一會兒,前邊的人便喊道:「萬千戶,敵兵退走,這邊沒人了!」
於是萬良下令各隊保持隊列,向「本丸」繼續推進。
距離並不遠,很快萬良率兵到了本丸的前面。本丸是一座看起來厚重結實的院子,大門完好,以厚重的木板鉚接而成。裏面是土夯版築的瓦房樓閣,已經塌了一角。圍牆後面有弓箭手,時不時有人露頭。
大門前方有一片空地,但並不平坦,高低有梯度,泥地面已經被踩實了。數百明軍將士,紛紛來到這片空地上,在各處列陣對峙。
萬良騎着馬在遠處觀望了一會兒,下令道:「派人去傳令,把洪武炮運上來。」
「得令!」
只一會兒,萬良已經打定了主意。看起來日軍的戰術,似乎是想在狹窄的地方衝殺混戰,所以萬良不願意派步軍強攻。他打算先用臼炮就近把這座院子轟成一片廢墟、並轟開大門,然後投擲生鐵雷進去,最後才派步兵進去清剿。
不料,大門竟被人主動打開了。
先是兩隊拿着旗幟的日軍將士走出來,分列兩邊,然後一個騎馬披甲的漢子便走了出來。有個日本人用漢話喊道:「城主請明軍主帥交談。」
萬良身邊的武將立刻勸道:「萬千戶,當心有詐。俺們可以不必理會,等炮運到跟前,徑直將他們轟成肉塊再說。」
然而那日軍大將已經在往前走,而且身邊只帶了一個隨從。萬良情知、軍中將士最鄙視膽小怕死的人,他見狀便說道:「即便有詐,我們不是還有副千戶麼?」
他說罷,招呼不遠處的朝鮮和尚道:「你跟着本將,當翻譯。」
朝鮮和尚臉色十分難看,吞吞吐吐地說道:「貧僧遵命。」
雙方騎馬來到了中間的一塊泥地上,相互對視着。那日本大將「嘰里哇啦」地說了一通,朝鮮和尚翻譯道:「宗氏的將士們都是恭順的人,他們曾發誓遵從城主的意志。只要我宣佈投降,將軍在對馬島就不會再遇到抵抗了。」
萬良聽罷,簡單地反問道:「你有甚麼條件?」
日本大將宗氏似乎聽懂了這句短話,他不等翻譯,很快便用漢話艱難地回應道:「請、准許、我詰腹。」
「詰腹?」萬良不是很理解這個詞的準確意思。
朝鮮和尚道:「便是剖腹自裁,日本國武士以這種方式,表示忠誠,或從罪行、失敗中得到解脫。詰腹便是後者的含義,大概做了之後,他便自認靈魂上沒有罪和恥|辱了。」
萬良問道:「只有這個條件嗎?」
朝鮮和尚翻譯了一通。那大將上身前傾,在馬背上鞠躬道:「是。」
萬良道:「成交。但官軍仍會對那些有罪的人,依律處罰。」
宗氏聽到翻譯,默默地欠身表示同意。
那宗氏又轉頭對隨從說了幾句話。朝鮮和尚徑直翻譯道:「太郎,你來幫助我。我死之後,下令所有人停止無用的戰鬥,聽從明國人的處置。」
萬良問道:「此人是宗氏家主的長子?」
朝鮮和尚道:「聽稱呼,好像是。」
萬良道:「那本將不就是他的殺父仇人了?」
朝鮮和尚道:「貧僧曾在日本國寺廟遊學,據貧僧所知,各國的家督若死於戰敗自裁,便已承認失敗,不算仇恨。」
接着宗氏家主便去了附近的一處比較完好的房屋,然後在裏面寫好降書,準備東西自裁。家主擦乾淨了一把短刀,放在面前,然後望着門外、喃喃地說了一通遺言。
萬良見狀,便走出門外等着結果。
很快裏面傳出來痛苦的悶哼,光聽聲音便痛不堪言。而且那宗氏很久也沒死,在裏面叫喚了許久。
那座大宅子門外的旗手,都把兵器和旗幟放下了,跪伏在地上,面對着宗室自裁的地方。不多一會兒,大門裏面剩下的人馬也陸續走了出來,跪在門外。
萬良這時才想起剛才宗氏的「遺言」,便問身邊的和尚:「那個家主剛才說了甚麼?」
和尚道:「應該是一首短歌,大意是『壓抑之地,無望的世道』。」
萬良聽罷無言以對,他的耳邊仍然響着愈來愈小的痛苦呻|吟。這時他抬頭眺望東邊,視線越過了前山,盡頭隱隱可見無邊的海面。
而他轉頭看向西邊時,只見毫無人煙痕跡的山林。而這座山坡上的城寨,卻已變成了一片廢墟……
正如宗氏家主所言,投降後的軍民沒有任何抵抗了,而且叫他們做甚麼就做甚麼,幹活也算盡力。這讓萬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有個去過安南國的行人司官員解釋說,南邊終年炎熱的地方,野外的果蔬鳥獸很多,那裏的人想不餓死很容易。但是日本國的山林又冷又荒,大多人若不被人群所容,便幾乎是死路一條,所以他們都更聽話。萬良覺得,文官說得還挺有道理。
損毀的城寨被明軍廢棄,剩下那座「本丸」的宅子修得不錯,成了千戶所的財產。
明軍的據點,則遵從朝廷的部署,重新修建「對馬守御千戶所」。工部營造署的官吏,選好了海灣附近的一處比較平坦的地方。人們照攜帶的「棱堡」圖紙,利用石灰、陶粉和碎石製作的三合土,以及夯土等材料,開始修建多邊形的堡壘。
曾經在城寨里頑抗的日本軍武將、以及那個宗太郎,都被當作了戰|犯。他們能「有幸」跟隨水師艦隊進京,將成為獻俘大典上的重要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