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日清晨,錦衣衛指揮使張盛剛剛來到衙署,準備安排人手、準備行程。就在這時,司禮監太監王貴就到了。
王貴的眼袋很明顯、眼圈有點發黑,果然他開口便寒暄道:「昨夜咱家在皇爺身邊,壓根就沒合眼。樂至侯回家後睡了一陣罷?」
張盛點頭道:「掛念着今早要早起,我趕緊睡了一覺。王公公裏邊請。」
倆人走進一間廊房,王貴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與張盛「嘀嘀咕咕」了好一陣。
張盛聽罷抱拳道:「臣必遵照聖上之意,將差事辦好。」
王貴說道:「皇爺也說,只消給樂至侯打聲招呼,樂至侯是可靠之人。咱家將話帶到,這便回去補覺了。您說人也是怪,一天不吃飯還能扛着,一夜不睡覺實在熬不住啦!」
張盛道:「在下送王公公。」
「留步,您忙您的。」王貴的聲音道。
……這會兒連太陽的影子連看不見,不過東邊已經泛白出現了亮光。馬恩慧剛剛起床,她洗漱罷了、穿上一身襦裙,坐到梳妝枱前收拾妝容。
她每天起床的時辰不是很早,但也不會太陽升起後才起來,畢竟這院子裏也有好幾個奴婢,看着不太好。
宮女巧兒一邊幫馬氏梳頭髮,一邊便打開了話匣子:「昨晚好像出了甚麼事。早上尚膳監的人來過,送了些新鮮魚肉菜蔬過來,宦官說武英殿那邊可熱鬧,大臣們半夜都沒出宮呢。」
馬恩慧問道:「甚麼事?」
巧兒道:「奴婢還不知道,一會兒幫您打聽打聽?」
「算了,我就是隨口問問。」馬恩慧從銅鏡裏面看了一眼巧兒。她知道不用吩咐、巧兒也會想辦法去打聽的,這宮女就是那種人。
巧兒似乎察覺到了馬恩慧的目光,她的眼睛便也往銅鏡里看了過來。不過此時馬恩慧的目光流轉,已是一副只關心自己妝容的模樣,全然不着痕跡。
「夫人怕是比奴婢年長了十餘歲,卻還是那麼好看。」巧兒羨慕地說道。
馬恩慧打量着銅鏡里圓潤端莊的鵝蛋臉,尋思着自己與十幾年前確實不一樣了,但與巧兒這等姿色平庸的宮女、那也無須比較。
先前巧兒說要去打聽昨夜的事,但很快就沒有必要了……因為沒過一會兒,便有人來說:「夫人,聖上駕到了!」
大清早的朱高煦就到這裏來,實屬不尋常,必定是有甚麼事。不然早上皇宮朝廷都有點忙,朱高煦這時候來見她這個「閒人」作甚?
馬恩慧急忙出門迎接,但見朱高煦身上的玄色團龍服有點皺褶,他滿臉的疲憊根本掩不住、好像昨夜沒睡覺或沒睡好。看起來大抵是沒睡,因為皇帝剛起床的時候、穿的衣裳不太可能有皺褶的。
「妾身見過聖上。」馬恩慧屈膝執禮道。
朱高煦對後面的宦官揮了一下手,看着馬恩慧道:「朕有幾句話,想與堂嫂說說。」
「聖上客廳中請。」馬恩慧立刻作了個手勢。
她帶着朱高煦走進一間房間,又對巧兒遞了個眼色,頭向旁邊輕輕擺了一下,示意奴婢們退下。正如她剛才猜測,今早朱高煦必有甚麼事情。
朱高煦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臉色的倦意更濃。他徑直開口道:「前晚上出了大事,昨天酉時朕才知道消息。」
馬恩慧輕聲道:「那是何事?」
朱高煦看着她的臉,說道:「中都皇城裏的『逍遙城』發生了縱|火案!逍遙城便是廢太子一家住的地方。」
「啊!」馬恩慧驚訝地失聲。她怔了片刻,見朱高煦雖然很疲憊、此時的目光卻十分有神!她頓時明白了,高煦今早前來的緣由,便是猜疑這件事與她有關!
馬恩慧問道:「可有傷亡?」
朱高煦答道:「燒死了八人,我長兄一家全遇難了。另外兩個人,其中有一個是宦官吳忠。目前看來,吳忠縱|火的嫌疑非常大!」
馬恩慧聽到這裏,眉頭頓時一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馬恩慧才開口道:「數月之前,廢太子一家尚在東宮,並未去鳳陽。妾身蒙聖上恩典,回到了皇宮裏;雖從此不再被幽禁、可以四處走動,但皇宮早已物是人非,妾身無法再聯絡吳忠了。」
「嗯……」朱高煦微微點了一下頭。
馬恩慧此時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如果事先她猜到、廢太子一家要去鳳陽,便可以將吳忠提前佈置在那裏,並授意吳忠等待機會;所以高熾一家到了鳳陽之後,吳忠縱|火,便無須再聽從她的指令!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
但馬恩慧又沒法辯解,她忽然想起離開鳳陽之時,與吳忠是遠遠地見過一面的。當時沒有說話,但吳忠會不會誤解了她的意思?
如此一想,馬恩慧覺得自己或許真的脫不了干係!
只不過這件事的結果,並不是她心之所想。
她有想過報仇雪恥,但從來沒決定用如此狠辣、草率、不計後果的方式!馬恩慧先前是想利用郭嫣的,並且找機會借皇后勢力。因為皇后身邊那個太監黃狗,曾是吳忠的乾兒子!
所以本來馬恩慧已經慢慢找到了路子,她並不想置那麼多人於死地,更沒打算與高熾一家同歸於盡。
然而事情總是不能按照預計的情況發生,常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意外……
馬恩慧嘆了一氣,神情有點異樣地說道:「我確實恨他們(高熾夫婦);現在知道了這件事,忽然不恨了,可也沒有一點高興。我是不是應該高興才對?」
朱高煦道:「朕有三個侄兒。其中張輔的外孫、郭嫣的兒子,他們才幾歲大,能懂什麼?他們倆應該是無辜的。」
馬恩慧問道:「聖上也很無辜罷?」
朱高煦面有意外的表情,轉頭看過來,說道:「當然!這件事與朕一點關係也沒有,卻不可能完全擺脫嫌疑!」
他或許想直接問馬恩慧,這件事是不是她乾的;然而剛才馬恩慧那一番話、為自己辯解的言語,已經有了態度,所以朱高煦不再多此一問了。
他相信馬恩慧的話嗎?
馬恩慧無從得知,但她覺得高煦至少有點相信!否則高煦早就大發雷霆了。正因為他無法斷定、甚至寧願相信馬恩慧;不想輕易冤枉她,此時才表現得比較克制罷?
有時候高煦這個人很怪,似乎越是嚴重的事、他越不會發火。反而無關緊要的一些小心思、讓他不高興了,他才會宣|泄情緒。
不過高煦應該也沒有全信她,畢竟這件事實在太嚴重了!而馬恩慧確實有說不清楚的嫌疑。
馬恩慧幽幽嘆息道:「我知道聖上並不全然信我,但我相信聖上。」
這件事要真是朱高煦乾的,那也辦得太難看了。他也沒必要跑到這裏來、問馬恩慧。
朱高煦聽罷也嘆了一聲,說道:「堂嫂此時處境很不妙,倒沒想到、你還在乎我究竟是否無辜。」
馬恩慧聽罷也頓時有點驚訝,她也理解了剛才朱高煦的意外神情。
「會有甚麼後果?」馬恩慧小心地問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說道:「朕『殺兄全家』的嫌疑必定沒法完全洗清,世上那麼多人、總會有人臆測,『殘忍無情』這樣的身後名,肯定是沒辦法了。除此之外,削弱藩王兵權、北伐蒙古,這兩件已經準備好的大事,此時變得很兇險;不能不再重新考慮……」
馬恩慧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咬得非常疼。
她能明白高煦的感受。親兄全家被人殺|死,他必然會傷心。即便皇室爭權奪利很慘烈,但父母兄弟還是有情義的;馬恩慧懂得,有些事只能斟酌輕重艱難抉擇罷了。
且一個皇帝,莫名背上千古罵名,影響皇位穩定。這些事並不輕巧!
馬恩慧心裏也很亂,明明燕王系是仇人,此時她卻一點也不高興;反而同情起高煦來,有點不合情理。她喃喃說道:「我知聖上是有抱負的君主,而今被世人誤解,一定很難受罷?」
朱高煦沉聲道:「有意義的大事,總是很複雜艱難,誤解在所難免。如若沒有忍耐一切、甚至燃燒自己的決心,又談何抱負?」
他頓了頓又用隨意的口氣道:「朕想起有個人的話,天才就是燃燒自己照亮整個世界。而朕以為,世間的統|治者、確實應該要有能耐與理想,庸人掌|權只會禍害整個國家。」
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高煦的聲音忽然又道:「堂嫂真的沒有指使吳忠?」
馬恩慧臉色蒼白地看着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高煦又道:「你只要回答,我就信你。」
馬恩慧聽到這句話,抬起頭迎着高煦的目光。她看到高煦的眼神,誠摯中帶着些許的期待,仿佛期待着她堅定地否認!
馬恩慧心頭莫名地一酸,又仿佛感受到了甚麼溫暖的東西。她也說不上來,但是此時的感受非常強烈、糾纏!
她竟然沒法讓自己、說出否認之辭!
她甚麼話也說不出來。離開鳳陽那天,她與吳忠道別的一面,其中意思太過微妙;馬恩慧想解釋,亦是無從說起……有時候人的語言,真的很蒼白,不一定能表達清楚所有意思。
馬恩慧的目光躲開了,說道:「我去給聖上沏一壺茶。」
朱高煦愣了一下,神情複雜地看着馬恩慧,他點頭道:「好罷。」
馬恩慧轉過身,眼淚馬上流到了臉頰上。